高武攥著命他立即收兵的王令,怒不可遏的沖向髙釗王帳,人還沒進帳去,便沙啞著嗓子大吼:“王兄!破城在即,為何鳴金!”
可王座上空空如也,并未有髙釗身影,高武掃視一圈,一腔怒火再也壓不住,沖著一干文武大臣破口大罵:“是不是你們讓王兄收兵的?!將士們在刀林箭雨中拼命,為給我大高句麗開疆拓土,原也不指望你們這些人能幫襯什么,哪怕一個個偷藏錢糧,私掠奴隸,某也都裝看不見,誰成想,現在竟放肆到這種地步!你們究竟是哪個向王兄進的讒言,來,站出來,一個個的誤君誤國,我非生剮了他不可!”
話音還沒落,便有幾個都督接連闖進帳來,同樣是怒氣沖天,既有順興君挑頭,都在那罵了起來。
“非得現在收兵,是怕俺們搶了功勞么!?”
“突然收兵,底下兒郎們一肚子憋屈啊!某是摁不住了!”
一人攥著同高武手里一樣的軍令,罵了一陣竟哽咽道:“俺麾下整整兩萬弟兄,打了一個月,只剩了不到一千傷殘,不到一千啊!這眼瞅便要破城了,可大王一紙王令遞到了手里,俺怎敢不收兵吶!”
那人哭的凄涼,帳中文武們竟有不少都隨他紅了眼眶,高武橫下心思,發了狠勁,王兄要不給個交代,老子不干了,回丸都去!這輩子都不干了!
他一把揪過一個內侍,喝問道:“大王何在?去哪了?!”
那內侍磕磕絆絆回道:“大王在內帳里。”
高武接著問道:“還有誰在?”
“還有輔相!”
“誰?”高武一怔,“撒許?”
“正是!”
高武松開內侍,納悶道:“撒許不在丸都處理朝政,來此處做什么?只他一個人么,還有誰?”
那內侍喘了口粗氣,回道:“輔相帶著一個漢人來覲見大王,現一同在內帳。”
“漢人?”
高武心頭掠過一絲陰影,未待他深思,便有侍衛前來傳令:“大王召順興君內帳覲見!”
“你等哭個熊!且侯著,本君這就去要來繼續攻城的王令!大王若不給,我就一頭撞死在平郭城下!”
高武大踏步而去,轉入內帳,便見帳內燭火昏暗,搖搖曳曳,他只覺陰森詭異,不祥之感瞬間籠罩心頭!
帳中確實僅有三人,高釗癱倚在榻上,一臉頹然,竟如喪考妣,哪里還有半點君王的威嚴?
而榻下跪伏一人,身軀瑟瑟發抖,另一人卻是昂首而立,面向高釗。
那跪在地上的人,高武看其背影,便知乃是當朝肱骨重臣,此刻本應是在鎮守京都的輔相撒許!
“撒許,你跑到遼東來做什么?”
撒許卻跪在那里不吭聲,聽見高武問詢,反而趴的更低!
“想必是順興君吧,可是已經收兵,前來繳令?”竟是那站立之人轉過身來,言笑晏晏的問道。
這是個漢人,模樣倒也有幾分英武,而令人驚詫的是他那一雙眼眸,右眼瞳仁是黑色,左瞳卻如堅冰一般幽白。
“司馬白!”高武一聲驚呼,已經猜到了這人身份,“你怎會在此!?”
高武知道這個司馬白一雙手上浸透了高句麗將士的鮮血,此仇不共戴天!若非進帳前卸了佩刀,他早已經一刀砍上去將其剁成肉泥!
而這個人,的確是司馬白不假。
只見他風塵仆仆一身污垢,發髻上的爛泥更是將頭發糊成一團,而那眉宇間透出的疲憊,是怎么也遮蓋不去的。
也難怪,換做是誰,七晝夜八百里跋山涉水下來,都會變成這個模樣。
但司馬白懶洋洋站立在那里,風輕云淡中卻透出金戈鐵馬的殺伐氣勢,震的高武一顫,不禁暗嘆,世上竟還有如此人物!
“你且等會,某待會再剮了你!”他下意識的轉過頭去,甚至沒功夫去想司馬白為何會在這里,沖著高釗便央求道,“王兄,再給我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臣弟一定拿下平郭!”
而高釗卻似沒聽見般,連看也不看他一下,兩眼只是茫然的盯著地面。
高武順著高釗眼神望去,這才注意到地面上擺著兩排木盒,每排十只,一共二十只木盒。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脫口問道:“這是何物?”
司馬白笑道:“順興君常年征戰,怎會連這個都不認識,這是裝首級的盒子啊!丸都城買的,好貴!”
高武看著司馬白那張笑臉,心底怒火熊熊,繼而一怔:“哪里買的?”
“順興君不妨打開看看,肯定都很熟悉。”司馬白渾不在意高武怒火,一邊說著,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猖狂什么!”高武已經想到了一個最壞最壞的可能,不由自主的按照司馬白所說,向那二十個木盒走了過去。
他打開了第一排的第一個盒子,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失聲喊道:“高祿!”
這個用石灰風腌的腦袋,正是留守戍衛丸都的順鎮都督高祿。
司馬白以風雷之勢襲破丸都,入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酩酊大醉的高祿堵在了小妾房內,在他睡夢中砍下了他腦袋。
“哲朝!”
“椽那不顏!”
“周員!”
“樂興”
......
十只木盒,十個腦袋,全是留京的文武重臣!
高武從一開始的憤怒、迷惑,再到麻木,臉色已經僵了。
他走到第二排,打開了第二排的第一個盒子,僵硬的嘴角一陣抽搐,瞬間老淚縱橫:“瑟兒!”
——他的長子,高瑟!
“啊!承兒!”
第二個盒內,他的次子,高承。
司馬白見高武已經不敢再去開第三個,好言安慰道:“別停下啊,你家那老三,我沒殺,給你留著呢。”
高武仿佛被司馬白掐住了神魂,聽話的繼續開了下去。
“七叔!”
“阿當!”
“阿莫!”
......
這第二排竟全是王族嫡親子弟的腦袋,單是高釗之子,便有三個!
“啊...嗚嗚”一直跪在地上不出聲,以額抵地始終不曾抬頭的撒許,忽然放聲大哭,“嗚嗚,臣無能!臣該死!臣無能!臣該死!大王,班師回國吧,不能再死人了啊,給我大高句麗多留一些香火吧!”
高武側頭看了看撒許,他已經麻木了,摸到最后一個盒子的手也僵在了半空,最后還是顫悠悠的打開了。
這最后一個盒子——高釗長子,高句麗王儲,高讓!
“來時匆忙,只帶了這些,希望足夠了!”司馬白真誠說道,“若是不夠,我再讓人送些來!”
高武抬頭望向高釗,卻見高釗懷里抱著兩個物件,那是一枚玉璽和一支金釵。
這兩樣東西他實在太熟悉了,玉璽是他父王的陪葬王璽,竟被人掘墓取出。而那支金釵,他從小便見慣了,是他母親周太后的鳳釵!
他出征前拜別母后時,在母后寢宮里還見過這支釵,那時他妻子為婆婆親手插在了發髻上!
已經不需要再問了,很明顯,大高句麗國的京都,淪陷了!
高武轉過身,死死盯著司馬白,一字一頓問道:“你干的?”
司馬白點了點頭:“慚愧,稍嫌慢了點兒。”
高武身形一動,便要朝司馬白撲過去,他要撕下司馬白的皮!看看這張風輕云淡的人皮下面,究竟藏了什么惡鬼!
“你別殺我,”司馬白卻是不慌不忙,“我區區一命,不值你拿貴國京都來陪葬。”
“順興君!”撒許連哭帶喊爬到高武腳下,抱住高武大腿,“殺不得啊,殺不得!丸都還在他手中,太后還在他手中!”
“怎么可能!不是都傳訊給你了么?他怎么可能把丸都攻下來!這怎么可能!”高武癲狂吼道,堂堂丸都山城,怎會就這樣被人攻破!?
撒許只是大哭:“這個司馬白會妖術啊!敵軍從天而降,憑空出現在了城中,上萬兵馬一夜便控制了丸都,臣所有戍防手段,全沒用上!”
高武一腳踢開撒許,痛罵道:“你怎么還有臉在此哭喪!你為何沒死?我先宰了你再說!”
“臣一介凡人,怎能防的住妖術啊!”
“嘿,妖術,嘿嘿,國朝百年根基,毀在了妖術上!”高釗苦笑了兩聲,有氣無力的站起身來,顫顫的走到高讓首級旁,蹲了下去,怔怔的望著兒子首級,一國之君,已然流下淚來。
“你家儲君真是一身風骨傲氣,從始至終,都沒求我饒過他性命,”司馬白嘆了口氣,竟有一絲落寞的味道,“我很是欣賞他,還與他對飲了三碗酒,我倆約好來生一定投胎到太平盛世,到時我邀他來中原求學讀書,他請我去北國獵熊尋參。”
“他讓我不要傷害丸都百姓,愿以他一人性命換城中百姓平安,我說你若能勸動你爹和你叔退兵回國,我連你的命都不要。他卻搖頭,說不善言辭,不知該怎么勸,我說無妨,只要你的腦袋到了他們面前,無聲勝有聲!”
高句麗最有權勢的三個人就這樣聽他絮叨,竟沒人打擾他的絮叨,不知是不敢,還是同他一樣在向往太平盛世。
“我不是一個濫殺的人,只求能夠和大高句麗罷休兵戈,你們只要撤兵回國,我也便撤離丸都。”
“司馬白,你竟說你不是濫殺的人,”竟是撒許忽然仰頭大笑,“我高句麗從你手中放出的血,都能染紅了鴨綠水!”
“別說了。”高釗打斷撒許,盯著司馬白,靜靜道,“我即刻撤軍,回國。”
司馬白同樣盯著高釗:“英明之至。”
“王兄!”高武哪里肯讓步,但在高釗凌厲的眼神下,再是不甘,滔天仇恨也只得咽回了肚子里。
司馬白撣了撣身上塵土,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辭了,我也累了,具體事宜,讓下面的人去辦吧。”
“做夢!”高武大怒,攔在了司馬白身前,“不看到丸都的崽子們撤兵,你還想走!?”
司馬白一笑,不予理睬,看著高釗說道:“別與我爭執了,好么?我若隨你回丸都去辦交接,那遼東大好山河,豈不是白白便宜了羯狗?”
“讓他走吧。”高釗疲憊至極的坐回了榻上,“撒許,送客。”
“英明之至!”司馬白由衷的又稱贊了一次。
“司馬白!”高武看著司馬白悠然離去,咬牙切齒,猛的噴出一口血來。
高釗見狀長長嘆出一口氣,說道:“阿武,京城失陷切記保密,絕不許透出一絲風聲,至于撤軍原因,罷了,讓撒許去想吧。”
高釗比任何人都想將司馬白碎尸萬段剖心挖肺,但作為一國之君,他卻得比任何人都更要忍住,更要以謀局大勢的眼界去做出決斷!
司馬白說的很對,以他一人之命,怎值得拿京都來做任性的籌碼?
實際上,高釗從看見太后金釵那刻起,便知道自己能做的選擇只有一個,那便是速速班師回朝!一刻也不能耽擱!局勢至此,別說司馬白只是讓他退兵,哪怕讓他割地稱臣,他也得答應!
平郭再是讓人垂涎,也只不過是開疆擴土的野心罷了,丸都才是根本,樹根若是被挖斷了,枝葉再是繁茂,又有何用?
京師淪陷的消息一旦擴散,軍心必亂,這傾國之力湊出的大軍,恐怕立時四分五裂,必成羯趙的盤中菜!
那將萬劫不復!
只是,高釗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好可惜啊!
他一聲長長的哀嘆:“天不佑我高句麗!竟遇司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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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麗大軍是真的退兵了,在平郭內亂迭起,即將不攻自破的時候,鳴金收兵了!
自裴山以降,平郭闔城上下,無不面面相覷,賊軍竟然退兵了?
是詐?是計?
該不是夢吧!
當賊軍全部縮回了營寨,黑夜中卻有一條火龍從高句麗大營中急馳而出,朝著平郭奔騰而來,那是一支數千人的騎軍。
城頭上的可足渾錚鑼早已丟掉了鼓槌,趴在城頭用力朝下張望,恨不能跳下墻去看個清楚,她已然泣不成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而裴山,他只覺渾身氣力在一瞬間被抽盡,真如卸下了千萬斤的重擔,一句話也沒說,竟直挺挺的栽落馬下,他實在太累了!
那支如龍騎軍已然奔至城門,高句麗甲束,卻擎著司馬旗幟,當先一人,犀甲赤紅,橫刀狹長,儀神雋秀,一對瞳眸黑白各異,正是司馬白!
注:咸康四年七月,上以奇兵襲破丸都,繼以快馬星夜千里,親執高句麗王族重臣首級二十,解于高釗王帳,迫釗定盟撤軍,遂解平郭之圍。——晉書·帝紀十一·武烈 允妃嘗與武烈慪,一忿數日,輒訴左右:王之言術,利甚御衡,不堪苦。
武烈聞之啞然,笑與裴侯曰:昔年兵寡,孤屢以言術乞勝,但有十萬兵,能用刀者,誰耐叨嘮?
裴侯悵,對曰:今思及,背尤冷。——戲本·武烈平胡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