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白被引至石邃帳中,帳內僅只兩人,石邃和孫伏都,便連石閔也被派至帳外守候。
石邃雙手摁在幾案上,冷眼看著司馬白一言不發。
孫伏都側立一旁,倒是興致勃勃的上下打量司馬白,猛然問道:“他人呢?”
司馬白知道石邃此番跨海來遼,無非兩個目的,一是挑起遼東內亂,另一個自然是張賓,恐怕后一個的分量要遠重于前者。不然石邃也不會去而復返,甘冒奇險被阿蘇德和樂格勤一路追拿了。
他早料到對方有此一問,不客氣道:“聽不懂,有話說清楚!”
孫伏都居然是個好脾氣的,竟耐著性子說道:“被你劫走的老頭,人在何處?”
“死了!”
“死了?”孫伏都一怔,追問道,“尸首呢?”
“扔了。”
孫伏都不依不饒:“扔哪了?”
司馬白眉頭一皺,反問道:“我還得找個地方,好生葬了他不成?”
竟是一副絲毫不知內情的模樣!
孫伏都被堵的啞口無言,暗嘆這可如何是好。司馬白當時自顧不暇,急著逃命,沒嫌老人累贅,等他死了才扔已是厚道。
既不知道張賓的價值,怎可能再去照顧一個萍水相逢的將死老頭?
石邃與孫伏都對視一眼,便已知其所慮,卻也無可奈何。張賓之死,不會是假,他那時已近油盡燈枯,司馬白將其劫走,荒野逃命他斷無久活道理。
石邃不禁長嘆,右侯所懷秘密關系極大,父王極其重視!乃至一得其蹤跡,竟遣自己這個當朝太子親自前來拿人!自己僅知這個秘密關聯大趙國運,但究竟為何,怕只有二人知曉,父王和那個惱人的小姑姑!
丟了張賓,父王必定大惱,再做什么都無法彌補了。
遼東此行終究還是功虧一簣!
話又說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更何況面對的是大晉皇族,臨死前告知司馬白什么事情也未可知!
“他死前可與你說過什么?”一直冷眼旁觀的石邃終于開口,抱著僥幸問道。
司馬白嘿嘿一笑,回道:“張賓是有些遺言。”
“什么遺言!?”
不論石邃還是孫伏都,城府都是極深的,關切之下竟是異口同聲問道!
話一問出口,這倆人相視一眼,都知道已在司馬小兒面前失了方寸!
石邃暗罵好一個陰險的司馬小兒,竟耍這種小手段!他一臉陰戾,心道遼東此行成敗的關鍵,怕要落在小兒身上了!
孫伏都一陣惱羞,司馬小兒太過狡詐!竟著了小兒的道!他故作不知內情的模樣,先讓自己落了提防,而失望之際竟又突然有了轉圜,難免便生了焦躁,如今這關切之心一露,怕不得被小兒拿捏!
果不其然,司馬白好整以暇,又是一笑,搖了搖手,說道:“我來找你們,不是為了這事。”
“找死!”石邃盯著司馬白,明知他意欲要挾,也得強壓怒火,冷冷說道:“司馬小兒,我殺你易如反掌,要讓你痛而不死,也多的是手段,你若老實一點,卻可得個終身富貴!我瞧你不像傻的,該知道如何去選!”
司馬白兩手一攤說道:“說來你或許不信,我此番前來是為救你性命,你卻要殺我么?”
“哈哈哈!”石邃不禁大笑道,“你們漢人說客都是這般開場白么?嘿嘿,說來你或許也不信,跟我這樣說話的人,我多半都殺了!沒用他們相救,我竟還沒死呢!”
司馬白瞟了石邃一眼,認真說道:“高釗以傾國之力攻略遼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愿以平郭城內四千慕容鐵騎,與封老將軍共誅高句麗賊!待封老將軍和高句麗賊僵持不下時,慕容鐵騎便可從側翼襲擊高仇帥帳,高句麗賊必敗無疑!但刀箭無眼,說不準便會傷到你,特來提醒你躲遠一些,這還不算救你么?”
石邃和孫伏都靜靜的聽司馬白說完,三人對視無言,帳中一時寂靜異常。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石邃和孫伏都再顧不上城府風儀,二人不知是誰先笑出聲,繼而爆笑如雷!
石邃臉上的結痂不斷抽搐蠕動,強忍笑意向司馬白問道:“你這個癡呆癥,該不是司馬家祖傳的吧?”
孫伏都也打趣道:“你必是戲文聽多了,學了三言兩語便來危言聳聽,卻以為能讓我等望而拜服!我大趙二十萬精銳枕戈待旦,不打上丸都山城絕他高家宗嗣,都算我大趙仁厚!還怕他高句麗狼子野心?某先前還顧慮你總不會是傻的吧,必然得有身本事才敢孤闖敵營,不料原來竟真是傻的!難得你繪聲繪色說的如此認真,你愿讓封抽去和高仇鷸蚌相爭,而你坐收漁利,哈哈哈,你愿?可他若是不愿呢?!”
“你們現在是他的主子,他縱然不愿,難道你們說的他還不聽?”
“嘿,你這一廂情愿的本事,倒是真是天下無敵!”孫伏都啞然失笑,逗弄道,“我們若是也不愿呢?”
司馬白同樣笑道:“可你們不是想知道張賓遺言么?”
孫伏都一怔,頓時大怒:“你敢要挾!某倒要看看,酷刑之下你說是不說!”
“豈敢要挾,這僅是添頭而已,”司馬白哂笑道,“來救你們,卻還要送你們添頭,我若不是傻了,也差不多了。”
石邃臉上譏笑漸漸退去,他耐心已經耗盡,這便要拿下司馬白,先拷問出張賓遺言,再折磨致死!
“我聽聞河間王有三寶,金刀雕馬蓮楊姬,金刀吹毛斷發,雕馬日行千里,蓮楊姬天姿國色,三者天下罕見,都乃天王所賜,只是不知,太子有幾寶?”司馬白忽然間突兀的提起石虎次子、石邃異母弟弟、羯趙河間王石宣。
孫伏都愀然變色,他知道這是石邃最大忌諱!
石邃早年便隨父親石虎沙場征伐,石虎篡位便是靠他親率五千鐵騎封鎖京都,可謂是戰功赫赫!又貴為長子,是以被冊封皇太子、大單于,但若論恩寵,卻遠遜其弟石宣。
石虎各種恩賜從來只會想到石宣,絕無石邃的份兒,是以人們常以吃土的太子,享福的河間王來評置這兄弟倆。尤其是近年來,石宣恩寵日重,石邃卻反而常遭石虎責罵,石宣由是愈加驕橫,更廣置黨羽,大有和太子分庭抗禮之勢!最奇的是石虎居然放縱任之,難免讓人猜度是否有易儲心思,這讓石邃處境尤未艱難!眼下甚至還要親赴遼東辦差,其權勢地位可謂江河日下!
石邃已然面如冰霜,目露兇光,但說話竟是平平靜靜:“挑撥離間?你司馬氏自然最擅骨肉相殘,卻當我石家兄弟也會效仿么?!”
司馬白冷不防被人戳了司馬氏痛腳,悶哼一聲,冷笑道:“你石家倒真是兄友弟恭!不過你此番入遼,弄丟了右侯,錯信了高句麗,遲遲攻不下平郭,你堂堂一國太子,手握雄兵二十萬,卻既穩不住局勢,又壓不服邊夷,你千里迢迢跨海來此,竟一事無成!最后還得牽累大軍久滯邊陲,害的國內空虛,以致四方不寧!所以我想請問閣下,貴國上下會如何評議你?天王會否一笑置之?你家雖是兄友弟恭,但我賭定,河間王必然會問遍群臣,你們看看我家大哥究竟還能干點什么事!”
一通爛罵,卻句句屬實,石邃已是殺氣蒸騰,咬牙切齒道:“他家大哥至少可以殺了你這個司馬小兒!”
“我早便說了,我是來救你的,你卻一再要殺我。”司馬白似乎萬般無奈,竟委屈道,“若讓高句麗合兵一處,賊軍勢大,封抽跑之不迭,會與你舍命一戰?你怎能寄望于一反復小人!不妨誘封抽與慕容合兵,先誅滅周仇和高奴子,不待封抽喘息,我亦不允他進城休整,更撤開赤山守軍,放高釗大軍徑直來此!封抽縱然求饒,高釗也不會放過他,他卻也只能再聯慕容死磕高釗!到時高句麗連翻受挫,即使拿下堅城平郭,又豈能抗衡貴國?”
孫伏都似乎聽出了眉目,向石邃勸道:“大單于息怒,不妨聽他說完。”
石邃不置可否,司馬白則繼續說道:“若依我計,遼東最后的局面,乃是封抽先亡,慕容鮮卑緊隨其后與城同殉,而高句麗賊連翻惡戰傷筋動骨,憑何強占遼東?你只需使一說客,便可退他傾國之師!嘿,我一番好意替你謀劃,連我那些慕容兄弟都撂進去了,你卻還誣賴我欲收漁人之利!我將草都拔盡了,以后你才好種地,不是么?你不費一兵一卒,只需冷眼旁觀便可據有遼東,豈不美哉?趙國上下豈不都要頌你文韜武略?你與弟弟豈不越加兄友弟恭?你不是要張賓遺言么,我也可以告于你,我早說了,區區幾句遺言,添頭而已,這么一大筆買賣,又豈能沒個添頭?若與我做成了這筆買賣,你此番來遼,可還有遺憾?!”
帳中一時寂靜無言,卻不同于先前之靜,無人再笑一聲!
平郭城現在三足鼎立,高句麗、封抽、慕容,司馬小兒竟要一口氣全收拾了?孫伏都強做鎮定問道:“若與你做這買賣,我大趙只需冷眼旁觀,便可坐享遼東?”
“卻是可惜了你那二十萬雄兵,竟無用武之地!”司馬白頓了頓,又道,“只是封抽不像我這么傻,你們縱然是他主子,他也未必依你所令先行出兵!罷了,我不妨再送個添頭,我可讓慕容先行出城擊賊,封抽相機而動即可!算上慕容這個添頭,你看這買賣,可還穩妥?”
賣掉封抽尚在情理,司馬小兒竟要連慕容鮮卑也一起賣掉?!
石邃和孫伏都兩人互望一眼,都瞧見了對方眼神中的震驚和興奮,這確實就穩妥了!若與司馬白做成了這筆買賣,何止沒有遺憾,簡直功勛卓著!但卻哪里不對勁呢?
“只是,”司馬白忽道。
“只是什么?”石邃哈哈一笑,便是這里不對勁了,好大一筆買賣,好多的添頭,他豈能不要個好價錢?他若不賺個天翻地覆,都算姓司馬的仁義!
但司馬小兒將慕容鮮卑和封抽一起做價賣掉,究竟想要個什么價錢呢?石邃心道,可不論他想要什么,只瞧他那倆添頭,這買賣都做的!
“我既表了真心,封抽也該拿出誠意才是,你們是他主子,得先和你們定好,”司馬白淡淡道:“平郭東南西三個城門,高句麗賊在東,封抽在西,慕容若先擊高句麗賊,封抽大軍怕是來不及配合,所以封抽須得先移營南城門方可。”
“就這個?”孫伏都目瞪口呆,他原以為司馬白要提什么條件,卻只是這個?
“這個很難么?”司馬白問道。
“不難!自當如此!”孫伏都脫口而道。南城門外雖是響水河灘涂,暫時駐扎大軍卻也綽綽有余。
“哈哈哈!”
竟是石邃忽然大笑,他盯著司馬白,陰戾說道:“以你這番謀劃,你倒堪稱我大趙肱骨之臣!司馬小兒!欺我無知么?你堂堂晉室皇族,為何與我大趙出謀劃策!說,你究竟有什么圖謀?”
司馬白卻痛快回道:“我自有圖謀,但不想說。你自得你的好處,管我有甚所圖?!”
“司馬小兒!你當我好欺?!”石邃勃然大怒,司馬白必然是包藏禍心,若不弄清這禍心為何,怎能讓人心安!
只見他站起身,緩緩走到司馬白面前,他遠比司馬白魁梧強壯,又足足高出司馬白一頭,一雙虎目俯視著司馬白,百戰疆場殺人如麻的戾氣頓時籠罩司馬白!
司馬白還記得初次遇見石邃時的場面,石邃一瞥之威便令他膽戰心驚不敢相抗!
但如今,他已不是那個紈绔王公了,石邃望他,他便也望了回去,眼中幽芒凝練,含而不露,卻忽而一笑,盯著石邃那半臉疤痕問道:“莫非還要殺我?毀容之恨竟堪抵易儲之禍?”
“吾竊以為,不甚妥當!”
“司馬小兒!”石邃又是一聲厲罵,隨即朝帳外大喝道,“來人!”
“大單于!慎思!”孫伏都連忙勸道。
他不禁腹誹石邃太過意氣用事,他與司馬白的恩怨,說到底,除了祖輩那些舊賬,不過弄傷了臉而已!小兒說的好,毀容之恨堪抵易儲之禍?司馬小兒固有圖謀,但兩家做買賣,只要自家利潤夠了,何去管他人賺多少錢!這已是眼下最合算的買賣了!
但瞧石邃那一身戾氣,孫伏都哪敢去勸,一肚子諫言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封抽父子和石閔同時應喏進帳,封進見石邃一身戾氣,便知不妙,心里哀嘆殿下果然難逃一劫,何苦前來送死!
“設宴,我與司馬老弟相識恨晚,今日一醉方休!”石邃竟是開懷大笑,難得的溫言善語。
“啊!”封進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他心頭不禁掠過司馬白打他前的那番耳語——我欲促成你家結盟慕容以抗胡虜,事成你據遼東,只借馬石津予阿蘇德容身,兩家照舊稱藩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