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幾騎,一共五人。
封進在前頭領路,先前領兵沖陣的先鋒悍將殿著后,那首領行在中間,孫伏都伴在老人身側。
那老人已然解了捆綁,在馬上搖搖欲墜,近乎伏在了馬背上,若不是孫伏都時時攙扶,怕得落下馬來。老人臉色慘白,這般行軍下來,便連年輕人也是疲憊至極,別說這老人了,不知他還能強撐多久。
孫伏都眉頭緊皺望著老人,他自詡羯人中一等一的精英人物,但對這個老人卻束手無策,漁村已經近在眼前,渡海在即,不知這老人能否受的海上顛簸,此人若有差池,天王怕是要怪罪下來。
孫伏都雖深知老人性情堅毅,輕易不會就范,但也只能在登船前再上勸一勸,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人臨死之際或許會說出些什么。
他有意嘆了口氣,沖那老人說道:“以江山為棋,布局天下大勢,無人堪比大執法,可嘆一身本事竟蝸居遼東苦寒之地,究竟圖的什么呢?”
那老人瞥了一眼孫伏都,嘴角一裂,嘲弄道:“許久不見,當年君子營里的小書呆子,已長成了國之棟梁,先帝泉下有知,該當含笑!”
雖早有被老人揭短的準備,但孫伏都聞言還是臉色一變,低頭道:“某能有今天,實賴大執法教導,可學生都能識辯時務,先生為何執迷不悟?”
“你這一身侍奉二主的本事,可不是老頭子教的!”老人嘲笑著,又說道:“你問我為何執迷不悟?我只一句話,有所為,有所不為!你亦可共勉!”
“大執法是君子,自然為的是天降之大任,”孫伏都聽了苦笑道,“讓學生共勉的,怕不是小人之所為者,唯己利是圖耳?”
老人大咳著大笑道:“小書呆子學問長進不小,如今你可是石虎面前的紅人!怎可自喻小人?!”
孫伏都知道再做多言實屬自討羞辱,卻不甘心,又勸了一句:“天王期盼大執法重掌君子營,先帝和天王都是姓石的,大執法緣何就不能為新君效命?!”
“君子營?”老人冷哼一聲,“早換作君子冢了吧!有石家鳳凰主持大局,需要用到老不死?!”
那首領聽了桀桀笑道:“誰說右侯隱居山林不問世事?小姑姑升任大執法執掌君子冢,不過這兩三年的事情,你竟也知曉。”
老人冷哼一聲,扯開話頭道:“爾等無非想要老頭兒那點秘密罷了,可我縱然愿說,爾等敢聽么?!還不是要待石虎親問!”
他仰頭望了望天,又嘆道,“老頭兒怕是撐不到鄴都了,若是就這般喪命海上,也活該命里注定!”
封進望了望孫伏都,又看了眼老人,心想原來這倆人是老相熟了,更是師徒關系。
瞧這架勢,師父效命羯趙先君石勒,而徒弟為石虎之爪牙,傳聞石虎得位不正,這師徒二人反目的緣由或許就在這其中。
說實話,封進對那老人很是鄙夷,一個做奴才的只管等待主家斷清家務事,繼續服侍新主子便好,哪里來的傲氣自比君子?
反倒徒弟青出于藍,風雷變換之際仍能護好自己利處,強過師父甚多!
幾人各懷心思,忽聞一陣人馬嘶吼聲,轉頭一望,借著微弱晨光,只見遠處塵土四起,北面來路上隱約現出一支隊伍的輪廓。
人影幢幢看不真切,打眼估算怕不有上百人馬,腳趾頭去想也能知道,那是鮮卑追兵已至!
“請尊使速速登船!”那悍將不待首領吩咐,調轉馬頭,便朝那支隊伍沖了上去。
“來的好快!”孫伏都啞然一笑,他料到鮮卑必有追兵,刻意留下全部人馬斷后,本以為可以從容登船南返,沒想到慕容精銳的確名不虛傳,這么迅速便追了上來。
他沖首領穩穩行了一個羯禮:“棘奴人單力薄,屬下與他同去!”
又望向一旁的封進,眼神復雜,終是頷首行了一禮,沉聲恭敬說道:“封將軍,勞你護送貴人南返,不世富貴,將軍已唾手可得!”
言罷,同樣不待首領答復,緊隨棘奴沖向了追兵!
首領望著二人決死而去,依舊面沉如水,一點表情也沒有,所謂絕情不過如此了,他只是沖封進丟下一句“把這老人家看管嚴了”,一夾馬腹,便朝漁村而去。
鮮卑追兵就在身后,也容不得封進再耽擱片刻,為防老人趁機鬧事,他扯著老人架在自己馬上,越過了石邃,沒頭蒼蠅般便朝漁村奔去,扯著嗓子便朝村里喊:
“老李!你家二爺到了!起船,起船!老李!”
也虧得封進嗓門高,剛到村口,便有一漁家老頭迎了出來,封進一見老頭,劈頭問道:“老李,現在可起得了船?”
老李一副漁家憨厚樣貌,嘿嘿一笑,得意道:“自然,自然,照二爺吩咐,這段日子村里的后生都放下了營生,吃住在船,隨時候二爺起船...”
“爺的天神!”封進喜出望外,當初接人下船時,他便多了個心眼,再三囑咐老李務必隨時能起船入海,如今正好派上大用。
“萬幸!船已備好,隨時起航!”封進心情大好,轉頭便向石邃邀功。
首領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駐馬朝身后望去,遠處已有廝殺聲傳了過來,臉上終于微微變色。
他嘆了口氣,沖伏在封進馬上的老人說道:“為了先生,此行折損殿前金麒麟五十又七,更賠上大趙兩位驍將,就連我也是深陷險境,先生還是無動于衷么?”
見那老人不搭不理,首領自言自語一聲冷笑:“真不知父王緣何這般看重先生!”
一夾馬腹,便朝前行去,沖封進道:“起船!”
封進點頭哈腰,正要吩咐安排老李,耳邊卻暴起“砰”的一聲。
“砰!”
那是弓箭破弦之聲!
封進只覺眼前一晃,從始至終都如鐵塔般穩坐馬上的首領,忽然飛離了馬身,下一瞬,已經重重的跌在地上,在海沙上擦滑出三兩步遠,背上赫然多出一支長箭,羽翼顫顫悠悠,而箭簇已然沒入甲內!
一聲語調熟悉的厲喝在封進身后暴起——
“羯狗!”
封進轉頭望去,只見村口石碑之后竟奔出一個人影,天色昏暗方才又著急進村,這么個人貓身石后,居然無人發現!
只見那人手持長弓,皮甲赤紅,儀神雋秀,金白異瞳布滿血絲,正是司馬白!
沒待封進回過神,司馬白已經棄下長弓,拖著御衡白沖向了石邃,轉眼便至跟前,一句“拿命來”,抬刀便要將首領首級斬下。
“哎呀,要糟!”封進大驚,這腦袋可是輕易動不得啊,若是死了,羯趙之怒,誰人當的?!
司馬白哪里知道封進那些心思,這羯人首領此刻就暈在他腳下,此時不砍下他腦袋,更待何時?
御衡白高高舉起,接著便要手起刀落,但揮刀之際,司馬白順勢瞟了眼那顫悠悠的箭翎,忽然感覺哪里不對勁,箭身大半露于甲外,箭矢入甲卻太淺!
果然,首領沒死,只是裝昏,他趁司馬白舉刀之際,反身就是一拳打去。
司馬白只覺一陣悶痛,已被一拳轟在了胸口,瞬間倒飛出去,恰好撞在首領那匹駿馬身上,跌落在地。
首領緩緩爬起身,半邊臉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顯然是落馬擦傷所致。
他也不顧傷勢,望著司馬白竟是呵呵自嘲起來:“虧得這兩層龍鱗鎖子精鎧,不然竟險險折在司馬小兒手中!咦...”
不待他說完,卻瞧見司馬白一個轉身跳將起來,手中長刀一揮,居然是朝首領坐騎砍去,唰的一聲,便砍斷了一條馬腿。
不待駿馬哀鳴,更是順勢一奔一躍,一腳倒踢,踹飛了旁邊馬上的封進。
電光火石之間,司馬白便已翻身騎上了封進坐騎,一個急調馬頭,連帶著馬上的老人,絕塵而去,逃了!
這一兔起鶻落干脆利落之至,首領目瞪口呆,左右望去,除了倒在血泊中嘶鳴的駿馬和同樣目瞪口呆的封進,便只有一個漁家船夫憨頭憨腦的傻站著。
他望著逃之夭夭的司馬白,竟是無可奈何,只剩一句殺萬人也不足泄恨的怨罵:“司馬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