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春,河中都護府駐地苦盞城。
“陛下與太皇皇后、皇后在北闕相迎,整個長安都在歡呼外祖母的歸來,陛下以孫輩自居,又在未央前殿封外祖母為‘楚國公主’,儀服與諸侯同,昔日隨外祖母和親之家,皆可入其食戶。”
瑤光要隨解憂在國內待一段日子,任白倒是來了西邊,將過去幾個月發生在路上和長安的事一一稟報父親。
任弘看著正牌河中都護趙漢兒笑道:“陛下確實大氣。”
解憂就這樣成了“楚國公主”,相當于楚國女王了,也不枉她這四十年的和親的功勞苦勞,又在晚年時放棄了一個她實際統治的國家,回歸故鄉。
解憂接下來的生活是自由的,她可以選擇去彭城之國,享受榮華,也可在長安養老,有元貴靡一家,以及任弘家一女兩子陪著,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過去這幾個月里,任弘也沒閑著,任白踏上的大宛已與之前大為不同,除郁成、貳師由大宛貴族統治外,貴山、苦盞都已換上了漢官,按照當年草創西域都護府的路子,有一部分罪徒、移民和工匠遷入。
除卻苦盞作為都護治所,貴山交給任白——十五歲小屁孩又不是穿越者,懂什么統治,那兒被任弘丟給西安侯府第二家臣游熊貓去管,雖然皇帝菜封了七百戶,可這七百戶是漢人數量,城內外的大宛人未算在內,實際控制的人口數量,七千戶都有。
大宛別邑七十余城,大多數保持了原來的貴族,但也有十七個小邑,其城主隨大宛王抵抗漢軍,城主被擼掉,任弘將諸邑分了那些愿意追隨他留下來的漢軍吏士,讓他們當主人。
比如那魏郡人王鳳,就分到了絲路旁一個不小的城邑,任弘還告訴他,既然王氏人多,中原又不容易做官出頭,大可去信告訴他父親王禁,再派幾個兄弟來大宛開枝散葉。
城邑之下的小塊葡萄園、土地,則按照約定,給了那些在大宛之戰里立功的淘玉工,昔日的甿隸遷徙之徒,搖身一變成了地主豪戶。
南方的大月氏內戰,也在漢軍的干涉下分出了勝負,貴霜聯軍在付出慘重代價后,獲得了勝利,大月氏王向南遁逃,經開伯爾山口進入罽賓,為罽賓王烏頭勞收留。
巴克特里亞被一分為五,貴霜、休密、雙靡、肸頓、都密五大翕侯一視同仁,都被劉詢封了王,賜漢印綬,任弘還派文忠駐藍氏城,協調五翕侯分地。
月氏之地和粟特一樣,只能使其從屬于都護府,實行間接統治。那鬼地方可是阿富汗啊,直接統治的話,任弘后半生也不用去想詩與遠方,全都得耗在剿滅各路山區叛軍上。
時間已經到了五星元年,今歲任弘打算做兩件事,第一是練兵,大宛之戰的漢軍主力陸續被鄭吉、馮奉世帶回,只有千余人愿隨任弘留在河中。
那一萬多有家沒法回的淘玉工就成了任弘最重要的兵源,大宛之戰他們多負責砍樹鑿石,僅少數死士立功,分到了葡萄園和土地,這讓其他人眼饞不已,只希望還能有作戰的機會。
“下一次打仗,人人皆能得賞。”
任弘讓眾人吃穿不愁,又以王鳳、馮野王等人為校尉,留在河中的六郡良家子為軍吏,每日帶著淘玉工們習金鼓行列,使用西征軍留下的甲兵,顯然是在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
河中所轄的烏孫、康居、月氏各部,其首領要能坐得穩當,都必須做一件事:帶著手下搶劫。
可搶哪卻是問題:河中的北面是廣袤而貧瘠的堅昆,再往西北就快到烏拉爾山了。
河中的西方,靠近里海的地方,則是奄蔡國,亦叫阿蘭國,乃是占據伏爾加河下游的游牧民,窮得叮當響,一點油水沒有,任弘對東歐暫時沒有興趣,未來或可留給他兒子與阿提拉都護去征服。
河中的西南則是安息,任弘與蘇林家族的蘇雷納達成了約定,大漢與安息劃阿姆河而治,雙方共同保護絲路,互不侵犯。
安息是任弘不想碰的硬骨頭,那有沒有什么地方,它要富饒、溫暖、物產豐饒,最好還得人民弱小,兵力衰微,正陷入四分五裂中呢?
你別說,就在河中都護府附近,還真有這么個好地方!
任弘的目光,投向了興都庫什山以南的土地,瞄好了自己的獵物。
“打印!”
一眨眼又是半年后,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秋,巴克特里亞喀布爾河谷以南數百里外。
此處地形和任弘逞威過的鐵門關像極,左右皆山脈環繞,遠遠能看到帕米爾高原的雪峰,唯獨這橫亙的山脈中央,如同被天神以巨斧斬開了一條路。
這便是開伯爾山口,整個中亞通往南亞次大陸的唯一通道。
一支龐大的軍隊已經由巴克特里亞抵達此處,主力是已練了大半年,勉強與正規軍看齊的淘玉工們。任弘留了三千人隨趙漢兒守大宛,等待零星抵達的漢人移民,其余七千盡數南下。一共三校尉,分別是馮野王、王鳳,以及任弘的長子任白。
除了漢軍外,還有兵馬眾多的仆從國軍隊,康居出了五千騎,已經分屬瑤光翕侯的碎葉川烏孫人出了五千騎。大月氏人就更積極了,他們過去每逢秋天,都要南下去次大陸那些羸弱的邦國搶掠,這種活動豈能缺席,每部出三千人,一共一萬五千。
軍隊后面還跟著一負責搞運輸的粟特商賈,騾馬駱駝趕了一長串,要幫任驃騎運戰利品。
總數近四萬的大軍聚集在開伯爾山口,漢人將士們對南方的陌生世界充滿好奇。
“這山口之南,其實就是孝武皇帝與博望侯苦苦尋找的身毒。”
任弘說的不算準確,開伯爾山口之南的印度河流域,只算次大陸的一小部分,但卻是文明的起源與膏腴之地。
負責情報工作的驃騎將軍長史文忠已經通過粟特人打探清楚了,眼下印度河流域大概分為三國。
“其北為犍陀羅,亦稱罽(jì)賓國,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自武帝始通罽賓,自以絕遠,漢兵不能至,孝昭時,其王烏頭勞數剽殺漢使,如今又收留了大月氏王。”
殺漢使啊,盡管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但卻是妥妥的戰爭借口啊。
“其中為旁遮普,今為大夏殘部所占,百年前,大夏王見身毒弱,遂南下擊之,然其將叛亂,斷山口歸路。大夏王遂都于犍陀羅、旁遮普,曾有彌蘭王者崇敬浮屠,然自大月氏南下,塞人亦南走,據犍陀羅建罽賓,南大夏(印度希臘王國)遂殘破分裂,無大君長,城邑往往置小長,民弱畏戰,臣屬于罽賓與烏戈山離國。”
而在印度河下游,則是后世的巴基斯坦信德地區,如今有一個叫“烏戈山離”的國家。
“其南為信德,亦號烏戈山離國,乃是塞人所建。數十年前塞人一支入寇安息,為蘇林氏所敗,遂置俘虜于邊疆。后塞人恨其地苦寒,又南徙入信德,據此立國。烏戈山離王號‘岡多法勒’,自以為祖上乃安息人,與蘇林氏有姻親,貢于安息王,為其臣屬。自玉門、陽關出南道,歷鄯善而南行,至烏弋山離,南道極矣。”
烏戈山離就是所謂的”印度帕提亞王國”,那兒被漢人認為是絲綢之路南道的終點。
任弘告訴眾人一個好消息:“前年從合浦郡徐聞港出發的幾艘船,天安三年冬時就抵達了烏戈山離國,找到了身毒河入海口,還在烏戈山離的海港停泊。去年春夏返回,三艘船沉了一艘,但仍有兩艘回到徐聞港,帶回了身毒特產棉布等。”
“再過幾個月,第二批船隊會出發,這次是五艘更大的船!”
任弘掃視眾人,勉勵他們:“若能取了罽賓、大夏諸邦與烏戈山離國,打通身毒河直至海港,往后吾等與中原往來,就不再只有陸路了!”
這消息是振奮人心的,絲路遙遠,來回就得兩年,海路雖然要等待季風,但將航線摸熟后,效率會比陸路高很多,也是任弘非得南下的最重要理由。
任弘將引導海上與陸路絲綢之路在印度河三角洲交匯,并讓船隊繼續向西探索,直達他后半生真正的目的地:埃及!這顯然比打下整個安息帝國容易多了。
而任弘面前的開伯爾山口,歷代印度的征服者,都是通過今此地南下的,不夸張的說,這真是個豬都能飛起來的風口。
任弘隨便數了數,在他之前,有雅利安人、波斯人、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夏國的希臘人、塞人諸位馬王相繼從此地進入印度。
而歷史上在此之后的,還有月氏貴霜人、嚈噠人、突厥人、帖木兒…
蒙古人也差點進去了。
三千年間,起碼有十次被外族入侵,在印度次大陸血淚般的被入侵史中,再加上漢人也寬衣解帶進去一次,不過分吧?
一旦通過這個隘口占領印度河源頭區域的犍陀羅,居高臨下,在此之后,整個印度河流域,乃至于恒河流域,都無險可守,完全敞開在征服者面前。
而敵人也清楚這點,開伯爾山口后,罽賓王烏頭勞也帶著數萬人的軍隊陳列于此,騎馬的塞人甲騎,赤腳的身毒土兵,甚至能隱隱看到軍隊中大象的影子。是啊,進入印度后,就要把面對象兵當成日常了。
任驃騎亦讓大軍集結,一直在他軍中作為顧問和希臘翻譯的狄俄尼索斯猜測,任將軍是要演講。
狄俄尼索斯曾聽祖父說過,這也是亞歷山大大帝南下的路線,而在那場艱難的遠征后,當士兵不愿繼續向前,發動兵變時,亞帝也有過一個著名的演講:從他的父親菲利普說起,對士兵們講述了征服世界的夢想。
而今日,這位新的征服者,大漢的副王,又要說些什么呢?
還是老套路。
“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匈奴殺漢使者,其國三分,兩單于授首!”
任弘指著南方:“今獨罽賓未耳!”
死的不一定是持節正使,肯能是士兵、仆從,死因許多。這個句子可以無限延伸:獨大夏未耳,獨烏戈山離未耳,獨奄蔡未耳,獨安息未耳,獨大秦未耳!
馮野王、王鳳、任白等年輕小輩,以及六郡良家子和五陵少年出身的軍吏們倒是激動不已,但一眾從淘玉工訓練來的普通士兵,內心卻毫無波動,他們不知道榮譽為何物,只想著發財。
對這些人,任驃騎不能跟他們談夢想,談國家,得談生活。
“罽賓地平,溫和,與中原頗似。”
“其地種五谷、葡萄諸果,糞治園田。地下濕,生稻,冬食生菜。其民技巧,雕文刻鏤,治宮室,織罽毯,在長安,一罽毯貴達百金!又能以棉布刺文繡,有好酒美食。有金、銀、銅、錫,以為器物。有錢、文字,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雀、琥珀、璧流離等,身毒諸國中最為富庶!”
“若能攻取罽賓,有大功者為城主,次功者得食邑,再次者賞奴婢田產,皆得娶身毒婆羅門女為妻,子孫富貴長樂。”
淘玉軍中,已因殺敵立功而升為屯長的張負罪抬起頭,滿眼都是渴望。
他在大宛得到了一座葡萄園,卻尤不滿足,想要嘗一嘗城主滋味。如今張負罪和淘玉工們,好似發現開伯爾山口后,是無數塊能賣高價的完美玉石,躺著等他們去撿。
任弘一揮手,在淘玉軍和一心念著搶劫的烏孫、康居、月氏人的高呼中,對罽賓軍隊排成人墻的開伯爾山口下達了進攻命令。
他最后的話,被翻譯成身毒語,是這樣的。
“打下北身毒,人人剎帝利!”
宣、元時期,罽賓短暫臣服于漢朝,過程也算漢朝版的一人滅一國了。
自武帝始通罽賓,自以絕遠,漢兵不能至,其王烏頭勞數剽殺漢使。烏頭勞死,子代立,遣使奉獻。漢使關都尉文忠送其使。王復欲害忠,忠覺之,乃與容屈王子陰末赴共合謀,攻罽賓,殺其王,立陰末赴為罽賓王,授印綬。——《漢書西域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