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的地理大發現時代要開始了么?
答案是:早就結束了。
這是任弘完成君命后,返回合浦郡來到南海之濱的感觸。
應他的要求,當地太守還真找到幾個當年隨漢武帝“黃門譯者”出海的越人水手。其中一個漢話說得比較溜的老人名為”葉子世“,此人年已六旬,身材矮小皮膚黝黑,自言祖先乃是秦時南征軍一員,跟著趙佗留在當地為官。
葉子世朝任弘作揖:“敢告于大司馬,吾等當年便是從這徐聞港啟程。”
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派遣伏波將軍路博德和樓船將軍楊仆平定南越國,設為九郡,到了次年,便控制了南越所有地域,抵達大陸最南端的“徐聞”,也就是任弘他們所在的地方,地處雷州半島,岸邊到處是紅樹林和棕櫚樹,潔白的沙灘環繞下,是一個繁忙的海港。
若是天氣晴朗,站在海邊放目南眺,還能瞧見隱隱約約的海岸線,那就是海南島。元封元年(前110年),武帝派兵從徐聞渡海過去,設了儋耳、珠崖郡。
對世界充滿探索欲望的漢武帝沒有滿足于海南島,而是繼續派遣黃門使者,乘船順著交趾、九真、日南的海岸線向南走,抱著尋仙的目的,開啟了海上絲綢之路。
作為那段歷史的親歷者,葉子世依然記得走過的每一站:“徐聞向南航行,一路不離海岸,其民俗略與珠崖相類,裸體足紋身,通越語,轉而向西時語言才不能通,然亦海濱叢林中亦有酋落小邦,狩獵種稻,可用銅、陶等物交換食物與玳瑁象牙等物。”
那大概是東南亞柬埔寨馬來亞一帶,此時的東南亞幾乎是一片空白,中華和印度的文明尚未觸及這片炎熱的土地,它尚是等待開辟的新大陸。
但漢朝連海南島都有些控制不過來,島上越人叛服不定,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夏廢儋耳郡,并入珠崖,若按照原來的歷史走,再過十幾年,珠崖也要放棄。
九真日南亦只在郡府縣城駐漢吏,地方仍要依靠交趾、林邑人的酋長代理,帝國連這幾處都沒鞏固,只是半推半就收攬了南越國的遺產,對更加蠻荒炎熱的東南亞腹地簡直是毫無興趣。
但這并不妨礙探索,葉子世繼續說起他們那次遠航的經歷:“總之,從徐聞南行可五月,天氣越來越熱。有一天風忽然停了,海中水流也變得平和,在一處岔道,海岸向西,然吾等遙遙望見南方有海岸,便試著航行,結果不知為何,太陽忽然跑帶了北邊…”
這恐怕是過赤道了,這顯然將習慣了太陽偏南的北半球人嚇了一大跳,船隊不敢再往南,遂轉而向西北行,通過狹窄的海道后,抵達了都元國。
葉子世說,那都元國山高曠,田中下,民食足,春多雨,氣候炎熱,風俗尚怪,男女裸身椎髻,刻木為神,殺人血和稻米酒祭之。
任弘猜測,那都元國估計是馬六甲或蘇門答臘的小邦。
接下來仍是沿著海岸線走:“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盧國。”
估摸是泰國、緬甸一帶,再往西就進入了次大陸了,大漢的黃門譯者抵達了“黃支國”,這是一個大國,土地廣大,戶口眾多,出產明珠、壁流離、奇石異物、青野象、大犀牛等,氣候暑熱,風俗躁暴。
這所謂“黃支”,也許就是東印度的古國羯陵伽,當然也可能不是,任弘說不準,也記不得這時代印度有些啥國。
黃門譯者在當地留了很長時間,又派遣一條船繼續向南,走到了“已程不國”,據葉子世說那是一個大島,和瓊崖差不多,或許便是次大陸最南端的斯里蘭卡。
那便是太初年間,漢使抵達最遠的地方了,這之后帝國中衰,加上常有逢風波溺死者,海上探索遂罷。
任弘的弟子劉更生已經十七歲了,此番南下,他作為輦郎相隨,這一算后問葉子世道:“從徐聞至都元要五個月,從都元抵達黃支國又要六七個月,將近一年,不是說海上往來速度極快么?為何要這么長時間。”
先前,膠東就將八萬流民通過漢武帝時代留下來的征朝鮮海船,直接跨越渤海灣,分批送到了遼東南部和樂浪郡,相較于陸路,省時數月。
葉子世笑道:“小君子,這出海可不同車馬出行,得看天氣,等風向,吾等的行程卻是將在港口那邊等風的日子也算進去了。”
海洋季風有其固定規律,秋冬有東北風,從大陸往西、南吹,夏天則反過來。若是順風而行可以快些抵達,但若背風,則寸步難行,甚至會船毀人亡。
這也是出發地不選在南海郡番禺,而定在徐聞或西邊合浦港的原因,大漢造船技術尚落后,雖然也有繼承南越技術的尖底海船,鼓搗出了水密隔壁,能撐得起長途航行,但還是只能沿著海岸線走。
可就是靠著如此簡陋的技術,漢使已經跑到斯里蘭卡,著實不易。
四十多年前的先輩們,確實是帶著無窮的好奇與膽量,刷新了中國人對世界的認識——帝國的北界是北海,蘇武早幾十年就去那牧羊了。而任弘在西域時,派出使者最遠也只抵達安息帝國的首都泰西封,沒有超過漢武帝時使者路程,再往西安息人就攔著不讓去了,他們已經越來越依賴絲綢貿易。倒是東方有所進展,漢使已經跑到了日本島邪馬臺國。
最丟人的是南方,不僅沒有絲毫進展,反而大大倒退,漢武之后,漢船不出日南二十余年。
任弘現在決定重啟海上絲路,開始尋找參加過太初遠航的水手老人,通過他們的描述和記憶,按照自己前世的見聞,重繪海圖。又自己出錢,以“行海路尋找身毒國”為名,重金厚賞招募會稽、甌越勇士,那些在海邊討生活的漁民、商賈,并投資在南海郡、合浦郡造船,希望能出一個大漢哥倫布。
天子原則上是支持此事的,劉詢有一枚史良娣系在他臂上的“身毒寶鏡”,從劉詢少時身陷牢獄起就庇護他,故劉詢對身毒頗有興趣,也由著任弘折騰。
有錢能使鬼推磨,一般人自然不愿去海外冒險,但任弘給的實在是太多了,如今已募到了好幾船的人,只等秋冬時便從徐聞出發,順著季風開始遠航。
但任弘的弟子,好奇寶寶劉更生卻對任驃騎的動機有疑問。
“孝武皇帝派黃門譯者出海是為了求仙,并召海外邦國來貢,而驃騎將軍又是為了什么?”
求仙?據劉更生所知,任驃騎不相信神仙,雖然身體微微發福,但精神尚好鮮少有病,還能跑到炎熱的南方來,求長生也還早。
亦或是為了貿易?任驃騎對絲路貿易一直很上心。但就劉更生所見,這徐聞港已經十分繁榮,全是靠內貿拉動的。南方犀角、象牙、玳瑁、珠璣、珍果(龍眼荔枝)、棉布之湊,中國商賈者多取富焉。
而從都元到黃支國,海外特產也就這些,沒什么新意。出海貿易風險遠大于收獲,有那功夫還不如載運嶺南物產去會稽江東,都夠跑四五趟了。
征服就更是笑話了,劉更生親眼見過,大漢引以為傲的樓船在海上撐不過半個時辰就被風浪掀翻。也就能在渤海灣里開一開,靠幾條能載百十人的小破船,想去海外開拓無異于癡人說夢。
任弘不好告訴他,幾條小破船是真的能征服一個國家的,也不好展開講個三天三夜。只在沉吟后,決定和弟子聊夢想。遂指著蔚藍的南海笑道:“為何要出海?因為,海就在那啊!”
地圖被迷霧籠罩,不去一探索清明,不難受么?
世界島被大海聯通,你不去,別人就來了,任弘說的就是羅馬。
據他所知,現在埃及處于托勒密王朝統治下,早就開辟了紅海—印度航線,掌握了季風規律。厄立特里亞海被希臘埃及商人摸索得十分熟絡,不久的將來,這份遺產將被羅馬人繼承。
對絲綢的渴望將促使羅馬人也加入對航線的探索中,為尋找中國不顧一切。在歷史上,雖然大漢與羅馬在陸路上被安息帝國阻斷始終沒能接觸,可東漢末年,卻有一支商隊號稱”大秦王安敦“的使者,在日南郡登陸,獻象牙、犀角、玳瑁,漢羅始乃一通焉。
不管是使者還是商賈,這都是東西方有史以來第一次接洽,舊航線就此開辟,與一千五百年后的新航線相對。
在任弘看來,公元前的海外交通就如后世外太空探索,雖無短期利益可言,但卻決不能裹足不前來,皇帝和朝臣們意識不到其意義,他作為后世來人,目光卻得放長遠些。
他希望這次,是大漢的船只先抵達紅海造訪,而非羅馬商人先跑到漢朝來。
東西方的聯系,其實只隔著短短的印度西海岸,任弘已使人試制指南針,改進船舶形制,仍是沿著海岸行進,任弘希望五年內,大漢派出的探索船隊能走到東漢時甘英為安息人所阻不能渡的波斯灣。十年后能乘著季風,造訪紅海沿岸的托勒密埃及港口。
若是順利,任弘甚至還有機會實現那純屬個人的意淫:十余年后,與凱撒君會獵埃及呢!
就在這時,一封來自朝中的詔令,卻讓對海上滿是憧憬期許的任弘,心情一落千丈。
劉更生發現,看完詔令后,任弘情緒立刻就低落了下來,覆信于手中,只看著窗外的碧海藍天久久未言,過了好一會才嘆息道:
“忠節侯蘇公薨了,陛下召我北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