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燕然山東麓的金戈鐵馬,西麓草原深處卻上演著宮斗奪權的狗血一幕,呼韓邪的母親,被虛閭權渠單于“托孤”的大閼氏,正抱著匈奴傳世瑰寶,站在車上呵斥道:
“顓渠閼氏,你想做什么?”
前夜,因呼屠吾斯(郅支)急于支援匈奴主力,顧前不顧后,導致大閼氏和右大將帶領的匈奴帳落,在燕然山西麓被去而復返的烏孫人襲擊。
一陣馳射交鋒后,烏孫右大將斬了匈奴右大將,帳落四散,大閼氏也只能稀里糊涂地帶著隊伍向南跑。
等他們進入一片森林,終于甩掉烏孫人后,大閼氏才發現,原來敵人就在自己身邊,隨著顓渠閼氏一聲令下,掩護大閼氏逃跑的匈奴兵,卻刀鋒一轉,想要挾持她。
“顓渠閼氏”乃是匈奴單于正妃的封號,等同中原皇帝的皇后,作為前代壺衍鞮單于的寵妻,在他死后受盡委屈的顓渠閼氏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高傲地說道:
“想做什么?當然是奪回本屬于我的地位!”
今日之事,卻是匈奴人引以為傲的收繼婚制惹的禍,在中原,這種制度春秋時代就基本淘汰,匈奴人卻堅持至今,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盡取其妻妻之,也就是烝母報嫂。
匈奴人口少,每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女子都很重要,且女子有財產權,若是帳落的繼承者不娶后母寡嫂,她們一旦另嫁,就會帶走牛羊甚至是子女,這樣部落不就削弱了么?
而若后母、嫂子也讓部落的繼承人完全接盤,那部落便可避免分裂,且適齡女子能繼續為帳落添丁,在他們看來,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文景時代投靠匈奴的宦官中行說就對漢使辯解說,這種制度表面上亂了輩分,卻非常有利于種族延續,比漢人那些死板的倫理綱常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作為全匈奴最大的部落酋長,單于家的收繼婚尤其嚴格,不管新單于后媽多老,嫂子多丑,都得接盤。那無子無女的壺衍鞮單于死后,按照匈奴習俗,繼任的虛閭權渠單于應該娶顓渠閼氏,并確保其地位。
可虛閭權渠單于跟漢朝那位一把手一樣,也是個情種,亦或是想削弱顓渠閼氏家族的力量,便以呼韓邪的母親,右大將女為大閼氏,而黜顓渠閼氏,讓二人地位相等。
這就埋下隱患了,心生不滿的顓渠閼氏,遂與右賢王屠耆堂私通,暗暗忍耐到今天,終于逮到機會了!
可憐大閼氏還以為顓渠閼氏在和她玩爭寵的游戲,開始緩和語氣,表示事后可以讓顓渠閼氏做大,她做小,反正在兒子被扣留漢朝據說已背叛匈奴后,大閼氏地位也挺尷尬的。
顓渠閼氏卻覺得可笑至極:“單于最尊貴的妻子是顓渠閼氏,這句話應該改一改了。”
“誰迎娶了顓渠閼氏,誰就是大單于!虛閭權渠不明白這點,但新單于明白!”
大閼氏頓時醒悟過來了,對顓渠閼氏破口大罵,說她也背叛了匈奴,背叛攣鞮氏,等虛閭權渠單于和郅支打敗漢軍后,一定會調頭將她們屠戮殆盡。
“虛閭權渠棄圣山龍庭,不配做單于。”
顓渠閼氏讓她的弟弟,左大且渠都隆奇帶人威逼,欲將那月氏王首飲器,從大閼氏手里奪下,推攮爭搶中,大閼氏脫手,飲器飛向遠方。
您也要砸玉璽?
幸好這不是大漢朝可憐的傳國璽,下面也不是硬邦邦的石階梯,而是柔軟的草。
鑲嵌黃金、寶石,還有精致銀制動物雕刻的月氏王飲器完好無損,在厚厚的草甸上打了舉個滾,顓渠閼氏將它捧在手中,笑道:“右賢王得到這寶物,一定會高興!”
漢軍高唱凱歌南下之際,已繞到燕然山西麓,卻沒能救下帳落的匈奴殘部卻垂頭喪氣,僥幸從漢軍鐵騎下逃生的諸王正在爭吵不休,為匈奴的未來而發愁。
也有遭受重創的萬騎長形容憔悴,眼神空洞,戰敗是家常便飯,但撐犁孤涂大單于,蒼天之子被漢人陣斬傳首,對匈奴人打擊太大了。
呼屠吾斯抵達戰場后,正打算帶著重新聚攏的匈奴人,對疲敝的漢軍發動進攻,為先單于報仇。但匈奴新逢大敗沒有戰心,又得知烏孫人在燕然以西襲擊帳落和兩位閼氏,頓時陣腳大亂,望見漢軍援兵抵達,敵眾我寡,即便呼屠吾斯再好戰瘋狂,尚未正式繼單于位的他,也無法說動喪失斗志的諸王、萬騎長們去送死,只能將仇恨吞下,悻悻而走。
嗨,攘外必先安內嘛,這后世的 大道理匈奴人也懂。
但還遲了一步,等他帶人撤到燕然山西麓后,看到的是逃得四處都是的族人,烏孫已劫掠大量人口西去,也算將功補過了。更糟糕的是,顓渠閼氏與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密謀,劫持了大閼氏,攜帶匈奴至寶月氏王首飲往南走,顯然是欲投靠右賢王。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右賢王是匈奴叛賊,顓渠閼氏為何會投靠他!”
諸王有些難以理解,直到有人提了一嘴,說顓渠閼氏被先單于冷落,而從那時候起,右賢王就開始經常往龍城、單于庭跑,二人多半是勾搭上了。
于是諸王從詛咒漢軍,變成了唾罵右賢王,叛徒總是比敵人更加可恨,他們將一切失敗都歸咎于右賢王的無能與背叛。
見怒火已經轉向了右部,心知匈奴殘部必須獲得一個落腳點的呼衍氏左伊秩訾王乘機道:“胡雖然常有兄弟叔侄爭奪單于之位,但最后不在兄則在弟,漢雖強大,尤不能兼并胡。”
他義憤填膺:“如今右賢王違背了祁連神之意,擾亂冒頓單于留下的制度,臣事于漢,背叛了先單于。先單于在燕然山東面作戰,他卻在燕然山以西觀戰,放縱漢軍過境,現在又不來朝見新單于!”
“右賢王確實該死!”
進入帳落祈求天神的呼屠吾斯回來了,眾人才發現,他的臉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這是匈奴之俗,遇大憂大喪,則以刀割面,表示悲痛何不忘仇恨。呼屠吾斯確實是狠人,手里的金留犂沒能割成任弘的頭皮,卻劃了自己的臉。
他忍著劇痛,咧著嘴戴上了先單于使人送至的金鷹冠,接受諸王的朝拜,宣布繼任為第十三代撐犁孤涂大單于,號曰:郅支單于!
郅支雖有單于之名,卻仍沒有單于的威望,擺在郅支單于面前是嚴峻的形勢,他的部下從那一夜與漢軍對峙時收攏的五六萬騎,縮水為三四萬,每天都有千騎長或小王偷偷跑路,或去尋找失散的帳落,心存僥幸返回單于庭,甚至潛逃投靠郅支的敵人。
匈奴這種部落聯盟猶如同林鳥,一旦食已吃盡,飛鳥投林四散。
郅支單于將金光燦燦的金留犂往桌上的肉一插,定下了他初任單于后的第一次軍事行動。
“南下追擊顓渠閼氏,從右賢王手里將帳落和寶物奪回來,再在右部安頓過冬!”
若郅支單于不想部眾陸續散盡,就必須盡快打一仗,在匈奴,威信都是靠戰爭打出來的!而右賢王首當其沖,除了鏟除叛徒,為先單于報仇,奪取右地作為落腳點外,最主要的原因是…
“治不了漢人。”
“還治不了你!?”
九月上旬,草原秋高氣爽,綠色的大地變成了青銅色,任弘已將漢軍南下,與趙充國在燕然山隘口會師。
尸體腐爛起來很快,兩次大戰中犧牲的戰士沒法全部帶回塞內,大部分只能在隘口附近立木牌安葬,等日后再收斂尸骨。漢軍在郅居水大戰中所斬兩萬余級匈奴首也留在了這,圍著漢軍墓冢筑起了一圈恐怖的京觀,宛如一座座可怕的圖騰。
將吏們仍覺得不過癮,心直口快的義成侯甘延壽便向兩位主將提議道:“奔襲數千里,破匈奴斬單于,此亙古未有之功業也,應當效仿霍驃騎封狼居胥之事,在燕然山刻石紀功,封而銘之!”
段會宗等人紛紛附和,他們先前跟著任弘再封狼居胥,火燒姑衍山,那只是履霍去病故跡,如今卻已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功業,自認為不遜前輩路博德、趙破奴等人,不得將此事刻到石頭上紀念一下?
年紀輕輕立下舉世大功,看得出來,小將們都有點膨脹了。
傅介子部的眾人也同意,在一片贊同的聲音中,作為天子親信,兼監軍之任張彭祖覺得此事有些不妥,想要站出來提出異議,卻被他哥哥張千秋拉住了。
張彭祖回過頭,卻見兄長張千秋朝他輕輕搖頭。
大敵匈奴已去,即便殘部遁逃也興不起大風浪,飛鳥幾盡,很多事也隨之改變,朝中的格局、人與人的關系。
張千秋倒是想看看,已經功高難賞,即將定位極人臣的任弘會怎么做,是否會和他麾下校尉們一樣…
得意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