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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持節云中

  竟寧二年(公元前66年)夏五月,才踏上云中郡的土地,王禁就覺得,妻子給自己塞的衣裳太多了。

  他看了一眼頭上的艷陽,擦著額頭上的汗抱怨:“不是說種、代以北氣候寒冷么,怎好似比魏郡還熱?”

  王禁字稚君,三十余歲年紀,乃是冀州魏郡元城縣委粟里,他聽當過漢武帝繡衣使者的父親說,他們家是從東平陵遷來的,本是楚漢時的濟北王田安之后,至漢興,田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為氏。

  雖非王室,但王家也算元城縣豪,他少時被父親送去長安學法律,做過為廷尉史,孝昭時回到魏郡做郡吏,娶了同郡李氏為妻,生了兩個女兒,好幾個兒子。

  其中次女叫“王政君”,是王禁最寵愛的姑娘,當初李氏懷王政君在身,夢月入其懷,王禁覺得次女往后必有大富貴——若歷史不改變,他以后還會有個真有出息的孫子,叫王莽。

  這次王禁來云中,卻是專程“押送”魏郡兵卒民夫來服役。

  隨著天子討匈奴檄文傳遍天下,帝國的戰爭機器開動,各郡國也陸續接到了攤派——要出多少人,提供多少糧秣器械甲兵,兩府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王禁不幸被選中。

  他北上時,已經十來歲的長子王鳳還嚷嚷著要同行殺賊封侯,果然是被那西安侯的故事洗腦了,被王禁呼了兩巴掌才消停。

  魏郡作為大郡,所出人力也多,數千人跟著王禁和都尉向北走趙國、常山真定,過井陘,在彎曲的太行羊腸小道上跋涉,出句注塞入雁門,再向西抵達定襄和云中。

  光在路上就走了快兩個月,作為與并州相鄰的冀州都如此,也難怪朝廷對偏南的州郡,連征召的欲望都沒有。

  云中郡給王禁的第一印象就是平坦,若說雁門、代郡還是農牧混雜的區域,農田里閭時常可見的話,那么云中郡,就全然是一片草原景象了…

  寬廣空曠的平原在車隊下方延展開來,平坦遼闊直至極目盡頭,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巒不再,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風起云涌,青綠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整個世界變成了綠。

  和那些第一次來到草原的冀州兵一樣,王禁也不由摘下了頭頂的冠,深呼吸后口鼻里盡是青草和牛糞的味道,抬頭時,看到一只獵鷹高高在上,盤旋于深藍天際,而在它下方,是成群結隊的牛羊和馬群。

  云中有牧師苑,河套馬雖不及河曲馬、烏孫馬高大,但耐力卻很驚人,是長途奔襲的必備坐騎。加上此地地勢乎坦,水草豐美,宜農宜牧,是訓練騎兵的好地方,遠遠能看到一隊隊幽并騎兵正在練作戰隊列。

  很美,唯一不足的是,草原的風非常硬,吹得王禁頭疼,只能將巾在頭上裹了兩層。

  而等魏郡兵在草原上跋涉數日,抵達云中城附近時,這邊的奇景就更多了。

  云中城本就像點綴在綠色草原上的一顆白寶石,碧藍色的荒干水環繞,美麗不可方物,得名于趙國時選定城址,屢建屢壞,直到跟著一群鵠雁來回盤旋,鳥群之下似有光,趙人以為吉祥之兆,遂于此筑城。以鵠雁引,而云中筑,故名為云中。

  最讓王禁等人驚詫的是,云中城周邊的里閭間,那些起伏的山丘上,居然屹立著許多個黃身黑帽的“巨人”。

  它們高數丈,有四條長臂,正在緩緩轉動,嚇得魏郡兵不敢靠近。

  直到前方大司馬衛將軍的巡邏隊催促,他們才小心翼翼地前行,等到了近處,王禁才發現…

  這哪是什么巨人,分明是類似橢圓形尖頂谷倉的大屋,那四條巨臂,其實是木制的器械,在草原上永不停歇的大風吹拂下,正在緩緩旋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王禁不由心生好奇,很想知道這“谷倉”中在做什么,但礙于外面守著兵卒,不好靠近,卻見不斷有牛馬拖車來此,上面是一輿輿舂好的麥子,從“谷倉”前門進去,而從后門運出來的,則是已經磨好的麥面…

  這居然是個磨面的地方,王禁還想再看看,都尉卻已在催促眾人趕路。后來王禁才知道,這是大司農太倉令耿壽昌的手筆,耿壽昌不但在各郡設立常平倉,還用他高超的九章之術,協助西安侯和工匠們建起了此物,號曰“風車”。

  據說那旋轉的四臂,能帶動里面的石磨,不需人畜就能磨面,晝夜不息。去年以來,在長安三輔及要對匈奴動兵的邊郡建起風車磨坊,邊塞別的沒有,西北風可是無時無刻不在吹。

  等魏郡兵在云中城附近安頓下來后,任務也接踵而至,幽并兵精于騎射,是此戰主力,冀州兵則只是輜重大隊,他們被要求在城外繼續修筑灶坑,數量之龐大,仿佛將大地重新改造。

  等一個個灶坑修好后,來自風車磨坊的麥面也陸續從常平倉中運過來,專程從河西調來的伙頭兵們開始烤制馕,揚起的火焰讓云中城周圍煙霧繚繞,烤得焦脆的麥香四溢。

  草原廣袤,而匈奴很可能會故技重施,將人民畜類撤到漠北,深入草原的漢軍可能會整整一個月找不到食物,馕是維持戰斗力的主食,六萬人三個月的食糧。

  按照耿壽昌的計劃,一人一天一張馕,來回以三個多月計,算一百張,六萬士卒就是六百萬張馕,依靠牛車、駱駝、騾、驢等連拖帶馱,起碼得六萬匹牲畜,等干糧耗盡就可以吃這些馱獸了,它們是行走的糧倉。

  只是苦了像王禁這樣的粒食黨。

  “咯得我胃疼。”王禁吃了一塊馕后捂著肚子深感難受,喝了幾口面湯才好些,冀州人無法接受胡餅——除非以后任弘將其改名為火燒。

  軍營外的牧苑,亦在忙著殺豬宰羊,甚至椎殺各屬國送來的牛,但凡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訓練之余都被喊過去觀看,要讓他們習慣與鮮血和五臟打交道。

  骨頭和下水給士卒煮湯改善伙食,肉則腌了鹽,切成長條暴曬在五月的艷陽下,西安侯認為,精銳們光吃主食是打不了仗的,肉葷也必不可少,如能適應,最好連酪也試一試,在草原上遭遇匈奴人,繳獲多是這兩樣。

  運糧、修灶、搬馕,這就是魏郡兵們忙碌而日常的生活,和先前想象中金戈鐵馬大不相同。

  但從陸續開始烤制儲藏的馕上,從不斷從各郡抵達云中的郡國兵匆匆腳步里,王禁已經嗅到了戰爭的氣息。

  王禁只偶爾想家時,向南眺望,希望自己在穿上妻子讓他多帶的冬衣前,就能結束!

  大后方忙著訓練和籌備戰爭物資之時,任弘的將軍旌節則在云中東北靠近長城的地方,這兒中部都尉駐地,也就是后世呼和浩特一帶,除卻少數屯田外,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他眼下正等待出塞偵查的斥候部隊回報,天水良家子段會宗已不再是當年堵在任弘館舍外,說什么要隨他進京討公道的愣頭青了,此子曾在平樂觀的馬球大賽里奪得第一,被辟為騎郎。出征前,任弘專門向皇帝要人,帶上了這個在刀、矛之余,還喜歡背后背把劍的段會宗,因其騎術優越,派他帶著一千并州騎出塞偵敵。

  站在障塞上,能看到騎從們人數并無變化,應是沒有遭遇敵襲,居前的幾人騎馬的姿勢與過去有所不同,腳不是單純夾在馬腹上,而是踩著什么東西。

  還能是什么,馬鐙唄!

  這東西任弘過去藏著掖著,生怕在西域拿出來流入外邦,為胡人所用反而不美,這次決意擊滅匈奴,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況對方還是條百足之蟲,就不必藏招了。

  但讓他有些失望的是,當屯騎營首先裝備此物后,并、幽的校尉卻沒有驚為天人,那個率先對匈奴出擊的定襄郡守王平告訴任弘,這東西,他多年前跟著拔胡將軍郭昌、田廣明兩次南下平定益州郡(云南)、昆明夷叛亂時就見到過了。

  王平是一名老將,在孝武時代就曾做過曲長,履歷豐富,做過田廣明的軍正,后來因好酒犯事丟了官職,正值國家北擊胡虜,用人之際才被重新征辟。

  他在見到馬鐙后,拍著肚子哈哈大笑說不足為奇,還描述道:“昔日下吏擊滇人、昆明之叛,當地雖地處南方從林群山之中,然亦有騎兵。騎矮腳滇馬,馬韉前沿兩側各系一繩,下垂至馬腹,繩端另結一圓圈,騎士踏繩上馬,乘馬時,雙腳大拇指各伸進一圈,蹬向馬腹之前。”

  會說話么!難怪這老將今日才混到一個郡守,任弘很不開心,那你見到此物,為何不向將軍諫言采用呢?

  王平的回答充滿了傲慢:“此西南夷種類矮小,不善騎者所用也!大漢雍涼并幽之騎何須此物!”

  而在他看來,西安侯這所謂“馬鐙”,不過是滇人繩圈上加了根木頭或鐵條,讓騎士能整只腳踏上去罷了。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在試圖推廣馬鐙時,任弘發現漢軍的傲慢已經刻進了骨子里。

  當他在長安一場馬球賽上讓一隊人以馬鐙出戰,想顯示其優越性時,反引來百官列侯無數噓聲,認為這是作弊占便宜。

  得到皇帝同意在軍中推廣時,也碰壁無數,各軍的騎兵都認為這是對他們騎術的質疑和侮辱,幾個曲長帶頭抗拒,他們就像后世拒絕使用槍械的武士般驕傲。

  非得讓軍法官以不從軍令處置,騎士們才含著淚接受。

  事后任弘也沒聽到“真香”的贊許,反而發現眾人陽奉陰違,他巡邏時,仍時不時看到一些騎士上馬時故意不踩鐙,還嘲笑踩鐙的人膽小、個矮。

  馬鐙的真正作用并不是為了上馬迅速,它可以使騎士和戰馬能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人和馬的力量都能得到充分的發揮。但許多人騎在馬上后,故意不用鐙來顯示自己騎術高超,真是讓人氣得沒脾氣。

  給你們掛都不會用!

  任弘那個氣啊,關鍵在于,并、幽騎兵雖敬仰他的威名,但沒有涼州兵、都護軍那么猶如臂使,相互信任,果然是最難帶的一批兵。

  這件事即便任弘帶頭也效用不顯,只能在開戰前幾個月慢慢改變這種傲慢,反倒是甘延壽、段會宗等人,在被任弘單獨約談,語重心長地聊了聊后,勉強接受了馬鐙。

  等段會宗入塞后,向任弘稟報道:“將軍,下吏先至頹當城,北巡至大幕,全程千余里,然未見匈奴大軍,只有零星牧民及牲畜,其余皆已北遷。”

  任弘了然:“此乃胡虜故計,北其輜重部落,皆以精兵待幕北啊。”

  這最初是伊稚斜單于與趙信謀劃之計,利用匈奴縱深廣袤的優勢,將人口牲畜都遷到大戈壁以北地區,集中兵力,以逸待勞等漢軍渡幕。

  于是就有了漠北之戰,那一戰雖然匈奴大敗,但之后幾十年,匈奴人這招卻漸漸管用起來,愣是反敗為勝,前后三場大戰,殲滅漢軍十數萬人,繳獲大量甲兵俘虜,甚至將漢朝拖得天下板蕩,民不聊生。

  這也是匈奴人不甘臣服的原因,他們雖然在主動進攻時屢戰屢敗,西域的陣地戰也一潰涂地,但總還有退路,對再次翻盤抱有希望。

  “但這次不同了。”

  任弘得到了情報后,與云中太守張千秋、定襄太守王平、甘延壽、傅敞等人在地圖前畫計。

  “匈奴的縱深,沒過去那般大。”

  任弘的手指越過匈奴向北,北海,也就是貝加爾湖地區:“丁零曾遣使入漢求援,今雖為呼屠吾斯所平,但仍有反叛,一旦漢軍北進,丁零必將再叛。”

  手指往東,指向大興安嶺西麓和遼河流域:“鮮卑與烏桓皆東胡之后也,匈奴強盛時,被迫獻質子,納皮布稅,今皆已背叛單于,愿歸附于漢,我已遣使者前去游說,招鮮卑、烏桓大人至頹當城議事。”

  西邊就更不用說了,任弘為安西都護時打下了一大片江山,堅昆相當于中立,呼揭、小月氏、烏孫都成了漢朝小弟,其他人任弘不敢說,烏孫有解憂太后主持,此役定會傾國中兵力之半相助。

  “孝武皇帝與博望侯籌劃的漢烏同盟,合擊匈奴,今日終于能實現了!”

  十一年,任弘來到這時代已十一年,他與無數漢家兒郎在西域的開拓,在西羌的奮斗,黃沙冰雪間的辛苦犧牲,似乎都是為了今日。

  這不是一場漢朝與匈奴間的單挑斗將。

  而是一次慘無人道的群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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