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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8章 胡無百年之運

  大漢對匈奴確實是特殊照顧,藩屬小邦要擠在槀街的蠻夷邸,漢武帝時修筑的單于邸則獨立于城中,地方寬敞不說,庭院里還允許左賢王呼韓邪的從屬們搭氈帳——不管室內多么華麗奢侈,呼韓邪還是住不慣磚木搭建的屋子,覺得渾身不自在,只有睡在氈帳里才能安眠。

  但好覺沒睡幾天,隨著單于贈漢天子的禮物被查出問題,單于邸也被執金吾給圍住了,忐忑不安數日后,典屬國丞吳宗年才登門拜訪,告訴呼韓邪,他攤上大事了!

  聽完吳宗年的對匈奴詛祝馬裘,欲謀害皇帝的指控后,呼韓邪張大的嘴久久沒合攏,過去匈奴是曾干過類似的事,但這回一心求和,他特地叮囑準備禮物的人,萬不可如此。

  但呼韓邪矢口否認也沒用,證據確鑿,吳宗年一拍手,郎衛便將呼韓邪及從屬盡數拿下,押送到廷尉詔獄中一日游。讓這些匈奴人在冷冰冰的牢獄里凍餓一宿后,吳宗年才再來拜訪,這次話音一轉,告訴了呼韓邪一樁喜事。

  “陛下與群臣皆以為,此事非左賢王所為,而是單于或左谷蠡王欲陷害大王,故意為之!”

  也就是頭曼想讓月氏幫他除去冒頓的舊事,呼韓邪緘默不言,他雖與郅支爭斗,但還沒到欲置對方于死地的程度,至于他的父親虛閭權渠單于,一向很疼愛自己啊,母親還做了大閼氏,和頭曼、冒頓之事全然不同。

  雖然有疑,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呼韓邪了,大漢不比月氏,別說長安,他連這牢獄都逃不出去。想到在回中宮時任弘的話,不由驚懼,他如今成了被漢人捕獲的獵物,若不合作,立刻便會被割斷脖子斬了頭顱掛到未央北闕上。

  呼韓邪只能假意憤怒,對吳宗年的要求無不應允,包括口述一份書信,勸說大單于入漢與天子會晤,澄清誤會,并附上了自己的信物:一對精美的黃金刺猬飾件。

  如此才被釋放,重新回到了單于邸,接下來,還有很長一段軟禁生活在等著呼韓邪。

  而被吳宗年交給大司馬衛將軍的那份書信上,開頭的署名卻是…

  “漢匈奴左賢王稽侯珊!”

  “稽侯珊降漢了!”

  左谷蠡王郅支聽完譯者所讀國書后,一口咬著開頭的“漢匈奴左賢王”不放,呼韓邪以為自家兄弟不至于想讓自己死,卻是錯估了郅支。

  虛閭權渠大單于把玩著信中附帶的信物,這是兩枚黃金刺猬,呈圓雕式中空,用金片錘揲或模壓成立體的刺猬形狀,橢圓形的身上均布滿圖案化的月牙形花紋,周邊有用于縫綴的小孔,乃是氈衣上的綴飾。

  匈奴人衣著簡單,不像漢人那么花哨,貴族便只能靠金飾來體現地位,這兩枚金刺猬本是呼韓邪的母親大閼氏,在他南下時親自縫綴在衣襟處的。

  虛閭權渠既心疼愛子受困于漢,又惱怒于信中內容,呼韓邪竟然替漢皇帝一起勸自己南下入朝,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現在是二月份,草原上冰雪開始漸漸消融,青草冒出尖兒來,二十四長也各自回領地去了,從各地不斷傳來令人憂心的消息:書信北上的同時,漢人還在邊境頻繁調動軍隊。

  張掖居延、云中、五原、朔方,甚至是西邊的北庭,都觀察到不尋常的大軍聚集,看來漢人一邊繼續遣使欲誘單于南下,一面也做好戰爭的準備。

  爭吵聲充斥著單于金帳,以郅支為首的主戰派,已經占據了上風,認為不論受降城之焚還是所謂的祝咒馬裘,都是漢人編的,既然他們主動找茬,那匈奴何必懼怕?

  “引誘漢軍北上,再打一次像東天山、余吾水、燕然山一樣的大勝吧!”

  過去的歷史證明,只要是在匈奴人熟悉的漠北誘敵深入,漢軍絕非不可戰勝。

  主和一派,則只剩下右賢王等寥寥幾人了,右賢王屠耆堂遲遲沒回右地去,還試圖阻止戰爭的爆發。他的理由是,如今烏孫城郭諸國皆為漢臣妾,

  匈奴小弟幾乎全被搶了,加上任弘主政安西期間,吞并了呼揭,又擊走北烏孫烏就屠,切斷了匈奴和康居的聯系,聯康抗漢的計劃行不通了。

  一旦開戰,匈奴將四面受敵,東邊的烏桓鮮卑肯定會趁火打劫,而他們右賢王部,更要單獨面對烏孫、呼揭、小月氏和北庭漢兵的聯軍。

  單于庭和左地縱深大,可以遷走部民跟漢軍琢磨藏,但右部不行啊,再退就到燕然山了。

  正爭執時,老邁的郝宿王刑未央匆匆入內,向單于稟報了一件緊急事態。

  “左地西嗕王,帶著數千人驅畜產南下,欲降漢!”

  二月中旬,正對左賢王部的漢云中郡,太守張千秋——張安世那年輕多才卻病怏怏的長子,也被邊塞侯官告知了西嗕王南下降漢之事。

  張千秋頷首:“看來五原屬國都尉派去的說客立功了。”

  西嗕乃是匈奴與烏桓之間的部落,其祖先乃是河西羌部,被匈奴遷到了東方抵御烏桓,在匈奴強盛時,西嗕還能跟著單于去烏桓地盤上收皮布稅,如今匈奴已衰,烏桓背靠漢朝,連先單于的墓冢都掘了,又哪里會懼怕西嗕,每當烏桓入寇時,西嗕首當其沖,苦不堪言。

  西嗕王屢屢向單于請求遷到單于庭附近,卻不被允許,加上前幾年匈奴大災,又遭烏桓鮮卑襲擊,西嗕損失慘重,人口驟降六成!

  左地實在是沒法待下去了,西嗕遂聽了五原屬國都尉趙漢兒派去的使者說勸,決定南下投降漢朝。

  “西嗕已至頹當城,然為匈奴甌脫王追擊所阻,派人來云中、定襄求助!”

  侯官莫名激動,云中已經沒久沒撈到仗打了,但張千秋卻一邊咳嗽著,邊裹緊了裘服道:“容我再想想。”

  他們張家三代人都一個特點,年輕時天縱奇才,一過三十歲,就變得無比圓滑,張千秋當年跟著范明友出云中擊烏桓,回去后大將軍霍光問他和霍禹兵事,霍禹張口結舌,張千秋卻對答如流,對沿途地理等爛熟于心。

  張千秋回家后得意地將此事一說,就被張安世行了家法,狠狠打了一頓!

  沒人知道那天張安世教了張千秋怎樣的做人道理,自那以后,張千秋便開始低調做人,盡量不出頭,遇事經常要考慮很久。

  他還在這三思,隔壁卻有人不假思索,立刻出兵了!

  “太守,定襄郡守已發兵至頹當城,與匈奴甌脫王交戰!”

  “前方,已經打起來了!”

  “陛下,匈奴雖欲從上游來厭勝,罪大惡極,然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匆匆勞師遠涉,損費國用,徼功萬里,非社稷之計也…”

  長安未央宮中,以魏相、蕭望之為首的儒吏們的勸阻,已經越來越顯得蒼白無力,匈奴欲詛咒天子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不止是長安,整個三輔三河都義憤填膺。

  魏相當初反對任弘討伐烏就屠時曾說過:“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

  眼下匈奴作死在先,大漢奉辭伐罪,名正言順,根本挑不出毛病來。

  故眾人已經不敢直接反對戰爭,只希望能拖一拖。

  但用什么理由拖呢?

  魏相過去反戰,曾舉過內禍未熄、五谷不登,國內用人不明冤假錯案很多等例子,可現在卻閉嘴不言,只讓蕭望之沖塔,結果被主戰一派駁斥得遍體鱗傷。

  任弘也不上場,由楊惲駁之。

  “五谷不登?蕭大夫莫不是說笑,三輔去歲大穰,陛下所籍之田畝產十五石,有麒麟閣所藏圖畫為證,當初諸君不是盛贊圣天子得天降祥瑞么?今日怎就忘了?據我所知,大司農花了一整年轉運糧食,從關東低價購買豐地之糧,使京兆太倉、邊郡常平倉粟麥裝得滿滿當當,夠十數萬大軍兩年之用。”

任吏不明,冤假錯案多也不能拿出來說了,竟寧元年時,天子下了一道詔書,承認孝武和霍光時期,確實有用法苛刻  ,決獄不當的情況,使得不辜蒙戮,父子悲恨,朕甚傷之!

  但他也沒有采取魏相等人希望的,使春秋決獄擴大化,而是讓朝中兩位律法專家,御史大夫于定國和新任廷尉的趙廣漢主持,與郡鞠獄,也就是復核冤假錯案,更增加了四個“廷尉平”,秩六百石,專門在秋后奏讞案情,監督各郡。

  這件事也是儒吏和賢良文學夸過的,朝堂可是有記憶的,史官就坐在殿尾盯著呢!

  至于內禍,也不太好提…霍家都倒了,誰是下一個禍亂國家的,是外戚許、史呢?還是任、張、韓呢?憑空誹謗大臣這種話,他們也不敢亂提。

  一時間,年初在回中宮見左賢王朝漢,還宣布以德服人獲得勝利,彈冠相慶的魏相、蕭望之、疏廣、貢禹等人面面相覷。蕭望之還有些發懵,聰慧點的魏相則反應過來了,這一切,或許都在任弘計劃之中,原來節節敗退,在大司馬衛將軍和主戰派面前毫無招架之力的,是他們啊!

  魏相心里酸酸的:”天子恐早知此事,然卻故意縱容。”

  除非讓學《易》的梁丘賀來言鬼神天人之事,算個大兇之卦,否則別無他法了。

  但事情的急轉直下,總讓人猝不及防。朝議期間,北方急報傳來:“定襄太守為接應南下降漢之西嗕王,與匈奴戰于頹當城,各有死傷。”

  在定襄郡的奏報中,這件事被說成是漢軍和平迎接西嗕王,而卑鄙無恥的匈奴卻忽然發動襲擊,定襄太守被迫還擊…

  “戰事已開!前線將士在流血,還議什么?”

  天子劉詢憤然終止了集議,拋出了他早就決定好的事。

  “使后將軍義陽侯傅介子將西域北庭及烏孫、呼揭、小月氏兵共五萬騎,出金山,為燕然將軍!”

  “使右將軍營平侯趙充國,將涼州三輔三河兵七萬卒,出朔方,為姑衍將軍。”

  這是漢朝的規矩,但凡出兵擊匈奴,常惠給將軍重新定一個名號,大概是為了討個彩頭吧。比如元霆五將軍出塞,本是后將軍的趙充國就成了“蒲類將軍”,多以出征目的地命名。

  天子的意思很明顯,欲讓傅介子從北庭直撲右地,以燕然山為目標,趙充國則直面單于庭,以霍去病禪過的匈奴圣山姑衍為目標。

  這兩位都早早去了前線,肯定也在出征之列的任弘,又會從何處出兵呢?

  卻聽劉詢讓人念道:“大司馬衛將軍西安侯任弘,將云中幽并冀兵六萬卒,出云中…”

  “云中啊。”任弘尋思開了,先前兵出云中的田順是虎牙將軍,天子別給他整個“斗魚將軍”出來就行。

  “為‘北海將軍’!”

  這目標真夠遠的,不等任北海反應過來,劉詢又讓中書令弘恭,念了一份郎官王褒早早替皇帝起草好,就等這會派上用場的奏疏。

  “往者,四夷俱強,并為寇虐:朝鮮逾徼,劫燕之東地;東越越東海,略浙江之南;南越內侵,滑服令;氐、僰、冉、駹、巂唐、昆明之屬,擾隴西、巴、蜀。今三垂已平,唯北邊未定。”

  “匈奴為害,所從來久矣,高皇帝有白登之憂,高皇后嘗忿冒頓,及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焚我回中宮,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乃罷。”

  “至于孝武,深惟社稷之計,規恢萬載之策,使衛霍奮擊匈奴,追奔逐北,然匈奴未亡,三垂比之懸,而王庭尚在,未肯稱臣也。今又詛祝馬裘,從上游來厭勝,壞兩邦之盟。戎狄果不可以德服,而當以武折!”

  “朕以渺渺之身,繼七廟祖宗之靈,當承世宗奮擊之威,絕匈奴百年之運!必使單于南面稱籓,賓于漢庭,世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如此,方為‘邊境永寧’!”

  簡單總結,就一個意思。

  大漢向匈奴,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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