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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戰忽

  “大漢不和親,不結盟。”

  和心里蔫壞,處處讓匈奴難受的楊惲風格全然不同,太子太傅、典屬國蘇武又正又硬,次日一早,就在蠻夷邸與匈奴使者將話講明白。

  “入漢見天子,稱北藩。早在孝武時,烏維單于便曾如此許諾,先帝還特地為單于筑邸于長安,至今仍空著。若大單于若真心請平,便請兌現先祖諾言,屆時再與天子面談兩邦之好、邊境安寧之事。”

  然后蘇武就直接告訴刑未央,今天是新年正旦,天子在未央宮舉辦大朝會,接待的都是遠方客人,藩邦屬國,唯獨匈奴是漢之敵國,宴席上沒有他們的位置,請匈奴使團立刻離開。

  “若來年單于入朝,可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宮,漢寵際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

  說完,就讓下吏催促匈奴人離開。

  刑未央和呼韓邪,就只能在長安闔家歡樂的正旦熱鬧之日,灰溜溜地動身北返,呼韓邪還沒在大漢待夠看夠,離開時不住回首長安,希望能記住這座大城。

  但和他的祖先冒頓、伊稚斜等單純覬覦長安的財富女子幣帛不同,呼韓邪羨慕的,是漢人那種井然有序和豐厚的物質,無窮無盡的國民,匈奴的所有人加起來,只相當于漢朝一個大郡,或許這就是漢日強而匈奴益弱的原因吧。如此強盛的帝國,是呼韓邪從烏桓走到康居,都從未見過的。

  “誠不可與之為敵。”

  如果說在來漢地之前,呼韓邪還存了窺探漢朝虛實的打算,現在只剩下后怕與慶幸,換了從前,大漢皇帝要求匈奴單于入朝稱臣,呼韓邪恐怕會勃然大怒,以為是羞辱,可現在看來,作為弱者,匈奴向漢低頭也未嘗不可。

  更何況,這只是一時之計,隨時可以撕毀。

  “當初東胡強而月氏盛時,冒頓單于不也向他們低頭么?甚至曾在月氏做人質。”

  對呼韓邪而言,讓他來長安做質子,他亦是樂意的,這個帝國有太多值得窺探和打量的東西,若能學到一二,或能用于復興匈奴。

  與呼韓邪同行的刑未央擔心的,則是漢人的話可不可信?若是只為騙來大單于,一旦入塞就將其扣留——就像匈奴對蘇武做的那樣,那豈不是遭了。

  直到他們出了城后,一個消息被大漢天子派來的謁者告知,二人才松了口氣,確認了漢朝的誠意。

  是關于新年號的。

  “天子詔曰:虛閭權渠單于不忘恩德,愿鄉慕禮義復修兄弟之禮,愿邊境長無兵革之事。其改元為‘竟寧’!”

  “這是何意?”刑未央不懂漢語,愣愣出神。

  呼韓邪則大笑道:“意思就是,邊境安寧!”

天子頒布了新年號后,不止呼韓邪開心,長安城內,結束了正旦大朝會,韋賢、魏相、蕭望之、梁丘賀等反戰一派也十分欣喜,相互道賀,以為這是一  場巨大的勝利。

  事莫大於正位,禮莫大于改元,關于新年號,朝中早已斗爭多時。

  五經博士逢迎天子之意,欲譏諷霍光之政,以梁丘賀為首,援引《易》向劉詢提議:孝武時,太初以前年號六年一變,太初改制后四年一變。至于孝昭,霍光秉政,年號又以六六之數,哪怕今上繼位,卻依然未改,是為了暗示天下,仍用霍氏之政。

  如今霍氏族滅,天子親政,是時候如《春秋公羊傳》里所說的那樣,撥亂世,反諸正,將年號輪換變成四年一次。

  “臣等再拜言,應從本始五年便加以改正,追加一新年號曰‘地節’!”

  追加年號,是孝武時常做的事,建元、元光等皆是后來追溯。

  之所以用地節,便是以本始四年那場關東大地震為年號,這一點都不符合孝武以來常以祥瑞為號的做法,而是反其道而行。事怪必有妖,其目的無非是為了諷刺霍光無德專權亂政,導致天降災異。

  博士們在霍光當政時被打壓得很慘,如今便開始暗暗報復了,雖然天子名義上尊崇霍光,但可以從“微言大義”上否定他啊。

  只可惜,劉詢老婆還在,又在霍光臨終時聽他一番肺腑之言,對霍光怨氣沒歷史上那么大,稍微猶豫后,還是決定不掀大將軍的棺材,拒絕了地節年號,只宣布在此后,年號四年一換,在本始六年結束后,開始真正屬于自己的時代!

  劉詢不用地節,梁丘賀等人雖然感到遺憾,可當皇帝拖了很久,終于宣布“竟寧”時,他們先是一愣,然后歡呼雀躍。

  “陛下終用吾等之言,不愿出兵征伐匈奴,而希望兩邦邊境安寧。”

  蕭望之松了口氣,朝著建章宮方向拱手,口稱圣天子。

  一向嚴肅的魏相也露出了笑,西安侯對朝政的影響太大了,甚至到了左右天子看法的程度,可這一役,卻是朝中諸正贏了!

  昨天在平樂觀,任弘說什么:“先帝睹匈奴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故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

  他想要匈奴不帶任何條件地投降,匈奴自不愿答應,就必然會導致戰爭,那不就回到孝武、桑弘羊以及霍光執政最后幾年的一貫路線去了么?

  一次次的失敗讓士卒死于異域,退文任武,苦師勞眾,以略無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間,傷了國力,使得海內虛耗,大漢好不容易才走出來,絕不能再回到那樣的循環中去了。

  魏相是參加過鹽鐵之論的老賢良文學,始終認為對匈奴是戰是和,十二年前就已講述明白,無須再議,將鹽鐵之議作為國策,是他們這些“清流”期盼達到的。

  如今終于見到了曙光,被遠放西域的桓寬等人,終究沒白白犧牲,魏相衷心地期盼道:

  “只要與匈奴結和,諸夷納貢,罷除邊塞烽燧戍守,撤銷西域、北庭都護,君臣外內相信,無胡、

  越之患,便能天下太平。竟寧元年,當是大漢中興之始!”

  儒吏們自我感動,滿懷憧憬,但若他們知道皇帝上個月時想改的年號,怕是會驚呆了。

  劉詢最初要改的年號,其實叫“平虜”…

  他沒有忘記大將軍霍光臨終之言:“孝武皇帝遺言,漢家諸事草創,加四夷侵凌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

  這是傳承了百年的使命,任誰執掌大漢,都不能忘掉!而若劉詢想超過霍大將軍那座高山,滅亡匈奴便是最便捷的辦法。

  然而在秘召大司馬衛將軍問對時,這個年號就被任弘極力勸阻了:“陛下,朝中仍有不少大臣仍記著孝武輪臺之詔,反對傾舉國之力滅匈奴,若貿然頒布,恐傷群臣之心,使百姓不安,也會讓匈奴戒備,遷徙北遁,漢軍出塞難以建功,不妥!”

  其實任弘當時心中在狂呼:“別人五年平遼,你來個四年平匈?大侄子,旗不要亂立!”

  與草原行國的戰爭是說不準的,很多時候得看運氣,加上匈奴堅韌,若四年內平不了,說出去的大話無法兌現,皇帝一著急,兵卒再籍,或許還真會踩進漢武帝曾深陷的泥潭陷阱里。

  如此苦勸,劉詢才收回了成命,而改用“竟寧”之號。

  竟者,可不止是邊境之意,也有到底,終于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

  繼承先烈未竟的事業,將伐匈大業進行到底,將匈奴滅了,邊境,不就徹底安寧了么?

  究竟怎么理解,全看事后一張嘴,這模棱兩可的年號,顯然是劉詢冷靜后,故意為之。

  “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

  用兩個字總結就是…

  “戰忽!”

  而建章宮中,劉詢站在大漢戰忽局長任弘交來的作戰地圖前,他知道,自己選定的新年號,已經欺騙了所有人。

  “會騙得國中諸儒反戰之臣,以為朕無北征之意。”

  “會騙得匈奴,讓單于以為大漢無征伐之心。”

  劉詢與西安侯都篤定,匈奴,這只已經驕傲了百年的北方雄鷹,雖折了羽翅,但還沒到國族危亡之時,他們在孝武晚年的三次勝利,會讓匈奴人心存僥幸,絕不會答應稱臣入朝的屈辱條件,只會像烏維單于一樣,以各種借口拖延,希望早點恢復國力。

  而等到一年后,當大漢做好一切準備時,國內反對聲浪已無濟于事,而匈奴,也得倉促應戰。

  戰爭的機器會在幽并之地轟鳴,無數鐵蹄和武鋼車,將碾平單于庭!作戰的目標只有一個。

  劉詢將斬蛇寶劍,重重擊在了地圖正北方數千里外,余吾水畔的草原上。

  “犁其庭,掃其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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