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宮內除了皇帝和皇后嬪妃們外,是不允許其他人行男女之事的,先前許廣漢乃是下過蠶室的刑余之人,這才能帶妻子住在宮里。
但掖庭之中,有位姓羅的掖庭戶衛卻是個例外,他的職責屬掖庭令,掌戶衛,知道這碩大的掖庭之中,哪兒有隱秘空屋子,可以與女子歡娛。
當然,并非潛規則宮女或掖庭罪婢,而是與自己的正牌老婆,在皇后身邊做女醫的淳于衍在夜里來此偷歡,這是掖庭戶令愛做的刺激事。
“夫人,你說陛下和那許婕妤當年在此相識時,是否也同吾等一樣,曾于此男歡女愛…”
羅戶衛是個會玩的,常在妻子耳邊說些大逆不道的騷話,但今日不管他如何挑逗,淳于衍卻不似平日那般主動,愿意與他玩許多房中花活,反而郁郁寡歡,跟具尸體一樣愣愣出神,讓羅戶衛好不得勁。
他不太高興地完事后,淳于衍也轉了過去,竟哭了起來。
“這是出了何事?”
羅戶衛有些驚訝,他其實早就覺察到了,妻子這憂慮的毛病,是在霍皇后有孕后才開始的。
羅戶衛撫著妻子的背寬慰道:“莫不是怕照料不好霍皇后,遭了霍夫人懲治?夫人傳承汝家齊地淳于氏世傳醫術,先前不是將那許婕妤與皇長子救了回來么?皇后雖是頭胎應無大礙…”
淳于衍卻怒了,回頭瞪了丈夫一眼:“你懂什么,妾當初還不是為了良人,才一時糊涂!”
她的話語打住了,挪開了眼睛。
羅戶令看了出來,妻子有未盡之言,他倒是聰慧,只低聲說些自己察覺的事。
“這么說,皇后不隨陛下去建章宮?”
七月初,隨著趙充國、范明友趕赴前線調兵遣將為明年的戰爭做準備,長安天氣也越發炎熱,皇帝劉詢在未央宮待不住,遂決定移駕至建章宮。
建章宮在漢長安城直城門外的上林苑中,乃是漢武帝時所建,為了往來方便,跨城筑有飛閣輦道,可從未央直達。因為那邊位于林苑之中,又挨著太液池,較長安城內涼快,附近又有平樂館和上林樂府,是皇室避暑娛樂的好地方。
到了建章宮,便脫離了霍家控制的未央衛尉防區,看上去是個大漏洞,但實際上,建章宮也在霍氏手里,霍家的女婿任勝乃是羽林監,控制著羽林郎,皇帝一舉一動仍在他們眼里。
但讓人意外的是,皇后卻以尚在服父喪,決定不陪皇帝去建章宮,而留在椒房殿養胎。
“皇后自入宮以來快四年了,一直受專房燕之寵,整天與陛下膩在一起,為何有孕后便忽然冷淡了?”
這還不是皇帝冷淡皇后,而是皇后自己拒絕臨幸,以羅戶衛的了解,這完全不像霍家人的風格啊!
可別說有孕了就不能行房,他知道的,自家妻子便能教霍皇后許多妙招,哪怕懷胎八九月也能你儂我儂,寵愛不絕又不傷胎兒。
丈夫這么一問,淳于衍實在是憋不住了,她已經將那個秘密留在心里四個多月,隨著皇后距離“臨盆”的日子越來越近,她也越發惶恐,甚至開始不自覺地啃手指甲。
而等淳于衍將霍夫人讓她替霍皇后假懷孕背書的事說出來后,羅戶衛愣住了。
“霍皇后終無子,故霍夫人欲效高后之事,詐取後宮人子為子?”
未央宮里,還真有過這么一出假懷孕的先例。漢惠帝,呂后教皇后張嫣假裝有身孕,取惠帝與宮人之子劉恭,謊稱是張嫣所生,并鴆殺其生母,立劉恭為太子,后為前少帝。
但也不對啊,天子對皇后的寵愛真到了無比專一的程度,非但將早先在民間的發妻許婕妤與長公主、皇長子送到未央宮以北的“桂宮”中居住,幾個月不見一回。其余婕妤也都不再愛幸,更別說忍不住臨幸宮女了,哪來的宮人子讓霍皇后詐取啊!
除非,像孝景皇帝時,程姬吹了燈讓孝景將婢女唐姬當成自己?
在他的追問下,淳于衍支支吾吾將事實全盤托出后,羅戶衛直接嚇得滾下了床榻。
“以霍氏子替之?這是想讓陛下替霍氏養孩,還立為太子?這…這是竊國謀反之舉,若是被發覺,非但霍氏族誅,我家也要夷三族啊!”
羅戶衛不知道霍夫人是吃錯了哪味藥,也不知她是大膽還是愚蠢,竟能想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主意。
“霍夫人給了你多少錢帛?”
“一百金你就賣了全家性命?”得知才一百金時,他忍不住痛打起妻子來,直到淳于衍討饒,說道:
“還有事成后,讓良人為兩千石,吾等子女亦在霍氏手中,妾不敢不答應,只能說愿盡力…”
“兩千石?”
羅戶衛氣笑了,這怕是要給他挨上兩千刀吧?雖然霍氏為了控制未央防務和后宮無所不用極其,女婿趙平為未央衛尉,金賞為光祿勛,霍禹為五官中郎將,霍夫人甚至還派親信馮子都入宮,做了長定宮詹事,難怪這么過分,原來是為了此事啊。
但讓皇后假裝懷孕生子,再將霍家兒送入宮中,如此長時間和復雜環節,一步出錯則全盤皆輸,能順利完成太難了,真當皇帝是傻子,毫無察覺么?
罵完后羅戶衛旋即一愣,喃喃道:“你說得沒錯,或許,這真是一個輕輕松松,獲得兩千石的好機會!”
“小人女醫淳于衍之夫,掖庭戶衛見過侍中。”
到了次日,還是在這間羅戶衛與妻子偷歡的屋子里,他朝鬼鬼祟祟進來的一位官吏稽首。
來者三十余歲年紀,嫌棄地用巾帕捂著嘴,卻是天子親政后,被任命為侍中的史高。
史高乃是天子的親戚,劉詢祖母史良娣的兄弟史恭的長子,算是他的表叔,劉詢親政后,開始提拔史氏之人入宮為近侍,其中以史高最受重用,在劉詢控制宣室殿后,就讓他來管理。
眼下史高卻是得了羅戶衛派人遞信,說是有攸關大漢社稷的大事要告知,又聽說羅戶衛乃是皇后身邊女醫之夫,或許有關于皇后的機密,他才不情不愿地來此,聽聽他欲說何事。
羅戶衛想到變壞事為好事,真能獲取”兩千石“之官的辦法,卻是立刻跳船,從想出那么愚蠢主意還自詡聰明的霍家陣營里逃離,將此事稟報給天子,以此脫罪,甚至還能有大賞。
至于他和妻子被控制在霍氏手里的子女,沒了還能再生,但若是三族夷滅,那就真愧對祖先了。
但近來皇帝去了建章宮,放眼未央,靠得住的,也就這史高了。
和羅戶衛初知此事時一樣,史高驟聞此言,也是嚇傻過去了,作為天子身邊的核心人物,他是知道最近劉詢為霍氏所織羅網的。
只是史高不知具體計劃,更不知天子此次前往建章宮,并籌備七月中讓百官群臣陪駕狩獵于上林,便是要謀劃大事。
可現在,卻除了這等驚世駭俗的大事!
“荒謬!汝欲離間天子與皇后乎?”
史高第一反應,是替霍氏說話,覺得他們再愚蠢,但不會利令智昏到這種程度吧?傳說春申君黃歇讓楚王幫他養孩子,至少還是真懷孕后送入宮中呢,這借腹生子,生的還是霍氏的種,霍夫人是如何想到的?
羅戶衛稽首不已:”此事千真萬確,我那愚妻為霍夫人脅迫威逼,不得已言皇后有孕,并為其作偽,欺君之罪也,然終究不敢行此大逆,故小人稟于侍中,欲使天子知之…“
話未說完,外面卻一陣喧嘩,接著是大喊大叫,到處搜屋查舍,說是要抓偷腥的小黃門和宮女。
“侍中莫非是被人跟蹤了?”
羅戶衛大驚,但旋即醒悟,霍家人在宮中非但監視著自己的妻子,也有眼睛盯著自己呢!
外頭聞羅戶衛與史高密會于此便立刻趕來抓人的,正是在大將軍死后,為霍夫人顯所寵,與他毫無保留分享秘密的霍家奴馮子都,這驚天大逆沒敢和霍禹、山、云等說,唯獨馮子都知曉,負責宮室內外溝通。
看緊淳于衍與其丈夫,自然是重中之重。
眼看搜屋舍的聲音越來越近,羅戶衛與史高無處可去,正絕望之際,史高卻一咬牙,脫了身上外裳,又解下了腰上打火用的燧石,就跪在屋內敲打起來。
“史侍中這是作甚?“羅戶衛大驚失色,這些聲響反而會把人吸引過來的。
“事到如今,無處可逃,只能以火阻之了!”
史高在家里沒少替曾外祖母點火,煮水引餅給小病已吃,幾下便點著了火。他的衣裳是易燃的絲綢,粘了火星立刻著起火來,史高用佩劍挑著它在窗扉上、漆柱上、床榻上到處亂點,這宮室一樓很快就躥滿了火,也引得外面馮子都的人朝這邊趕來。
“上樓去!”
“這有何用,郎衛很快就會看到火光,四面八方圍過來,更走不了。”
“就是要將郎衛們引來!”
史高將已燒開的衣裳往門口一扔,帶著羅戶衛上了二樓,任下面燒成火海。
入夜時分,七月的大火星正在天空上移動,從西方落下去。而未央宮掖庭中,也慢慢燃起了一把火,引起了郎衛和光祿勛的警覺!
在椒房殿”養胎“的霍成君也被女婢告知,說掖庭中燃起了小火,光祿勛和郎衛已經去撲滅了。
“五官中郎將在么?”
霍成君聲音有些顫抖,和焦慮的淳于衍一樣,越是臨近“產期”,她就越是焦慮。
雖然母親隔三差五入宮,這位如老母豬般能生養的霍夫人一生里大部分時間都在懷孕,能精確地告訴霍成君,哪個會有哪些反應,再讓淳于衍協助她照做,以使外人無疑。
可夜深人靜之時,解下肚子上那一圈布,看著平滑無比的小腹,她依然會哭得很傷心。自己當初因父親病篤,被母親以薄皇后、陳阿嬌之事嚇唬后,茫然地點頭愿意配合她說謊,最初說好的只是讓父親走得安心,等過一兩個月,就讓她“小產”,但至少能堵外人“皇后不孕不育“的傳言。
可沒想到,母親卻反悔,要她弄假成真,霍成君只覺得,真對不住專寵自己的天子。
一個謊言要用更多謊言去圓,她這幾個月是強顏歡笑過來的,不再過去那般嬌艷,甚至無顏面對皇帝。
但另一方面,也加深了對霍氏的依賴,希望兄長能隨時隨地在未央宮里巡邏。
但霍家也就霍山勤勉些,霍禹與霍云皆好逸惡勞,甚至連朝會的時候,也多次稱病私下外出,帶著很多賓客,在已經被霍家當成私人禁地的黃山苑囿中張圍打獵,卻委派奴仆馮子都等代為上朝謁見,管理宮廷郎衛。
倒是霍家女婿金賞十分盡責,夜里也常常帶著他的族弟金安上,宿衛于宮中。
所以,當得知兄長仍不在時,霍成君越發焦躁,今日馮子都忽然來報,說淳于衍的丈夫約了史高于掖庭中密會,已經派人去拿了。
結果過了不久,她這邊才將淳于衍抓起來,掖庭就起了火。
茫然地等了半響后,馮子都這才狼狽地回來,臉上還有些黑灰,匆匆稽首道:“皇后,掖庭忽然失火,因天干物燥,連綿數十間屋舍,光祿勛金賞與侍中金安上帶著郎衛趕到,撲滅了大火…”
“那史高與羅戶衛何在?”霍成君緊張極了。
馮子都有些尷尬,但也慶幸不已:“火甚大,二賊應是燒死了,但尸體落在光祿勛金賞手中,他不聽小人之言,小人只能來向皇后請詔!”
霍成君這才松了口氣,如此一來,只需要將淳于衍找個由頭處死,就無人知曉真相了——不知不覺,她也學會了母親的狠心。
她讓人去取皇后印下詔,破涕為笑道:“無妨,秺侯,是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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