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三輔后,任弘讓親衛隨從到市坊打聽,還真有類似的謠言在傳,看來此事已經長了腿,徹底傳開了。不過所傳者多是市坊閑人,散播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中傷大將軍,顛覆朝廷,只是因為…
嘴碎!
但傳言中涉及大量政事,若非官場中人,恐怕也沒能耐造出這謠來。
即將抵京,舍于茂陵縣置所時,任弘特地包了一整個院子,清空了所有人,只留下楊惲與他同榻而眠,二人低聲商量起此事來。
“子幼以為,此事作俑者是誰?”
楊惲抬起眼,笑容玩味:“難道不是君侯所為么?大將軍忽召道遠還朝,不知吉兇,故使人傳謠,以鼓動輿情以自保,光從天水郡良家子請命赴難,而大將軍遣我以五封置傳相迎的舉動看,此舉頗有成效啊。”
我…我殺我自己?
任弘肅然道:“休得戲言,我攜子歸朝,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豈會刻意犯險?”
楊惲也是故意試探任弘,豈料任弘反過來又懷疑起他來。
楊惲只看任弘眼神就明白了,不等他說出來便矢口否認:“西安侯不必疑惲,此事傳出去,雖使天下疑霍氏,但若弄假成真了,亦對道遠不利,惲絕無害君之意。”
所以這件事也不可能是大將軍放風,但霍氏黨羽盤根錯節人數眾多,會不會是其中有人犯蠢?聽楊惲說,霍禹等人對任弘回朝是很反對的,和范明友一樣,他已經將這個同齡人視為朝堂上的競爭者,誰讓任弘光芒太盛,壓過了所有人呢。
但自從田延年死后,大將軍對霍氏的管束忽然嚴了許多,且此事傳開后最被動的莫過于霍氏自己。
“會不會是…”楊惲朝長安方向一拱手,暗指皇帝陛下。
任弘不在這四年,在楊惲眼中,天子卻是越發精通權術,為孝武立廟、收三輔游俠之心、地震下罪己詔、與霍氏結親黜落許婕妤、封皇長子為豫章王,不知不覺間,昔日還算爽朗的年輕游俠已開始玩弄君人南面之術。
在楊惲看來,今上已經有點孝文皇帝的影子了。
而攛掇霍氏與任弘爆發矛盾,或是其奪權親政計劃的一環?
但楊惲不知道,以上種種,起碼一半是任弘那錦囊里給劉詢出的主意,大將軍越來越老,而他富于春秋,時間站在劉詢一邊,他現在只需要秉承一個字就能贏:
“茍!”
更何況任弘雖有軍功,但于朝中并無根基,而霍氏卻把持著京兆、長安未央幾乎所有兵權,哪有還未開戰,就把自己最大王牌扔出來獻祭的,這是什么打法?
故任弘以為此事絕非劉詢所為。
接下來二人就開始輪著猜了。
“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楊惲低聲道,作為朝中二把手,坐視霍任想殺對他有利吧?
任弘搖頭,張安世現在拿的劇本,是滿朝文武中最容易的,他是霍氏姻親,其兄張賀是劉詢的恩人,親兒子張彭祖是未央侍從,劉詢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張家現在只需要秉承張安世一貫的處事風格,避免出頭,躺就行了,不管朝局如何天翻地覆,他家都能笑到最后,而且什么都不用做,真是讓人艷羨。
“龍額侯韓增?”二把手猜完猜三把手,但韓增雖然被霍光抬舉,但他很有自知之明,對天子極其敬重,顯然是將父輩的仇恨扔一邊了,而劉詢也早就通過為孝武立廟給衛太子上惡謚,表明不會為巫蠱翻案后,韓增沒必要如此行險。
接下來的眾人,諸如三把手趙充國,背地震的鍋丟官后失意的田廣明等,都一一略過。
“總不能是典屬國吧。”楊惲也猜煩了,隨口笑言道:“蘇通國不是從匈奴歸來么?或許他是大單于和李陵派來的內奸,為的就是散播謠言使大漢內亂。”
這腦洞也太大了,任弘不搭理楊惲,只推測傳謠者的初衷,除去希望大漢內亂的間諜或諸侯王門客外,最可能的是與霍氏有仇,或與自己有過節者。
但大將軍下手狠辣,霍家的仇人能干掉的基本都干掉了,就剩蓋公主和其情夫丁外人的兒子還活著,但已經流放居延。燕王的兒子們要么如長子被攆去做了閩越王,其余都重新封了王子侯,各自之國,很難及時跑到長安傳謠。
至于自己?任弘自認為一向與人為善,仇人也不多嘛,安樂尸體都已經朽壞,劉賀在蜀郡涮火鍋再無翻身可能…
這時候楊惲卻想到一個可能性。
“此事發于京師,然在天水、隴西流傳甚廣,會不會是辛?”
他沒說完,但任弘已知楊惲指的是誰,當然不是辛慶忌,而是他的父親辛武賢、叔父辛湯等!當初元霆西征,辛湯欲殺吳宗年而將其功勞據為己有,被文忠救下后,辛氏受罰,之后辛武賢又與楊惲沖突,連關內侯都沒混到。
任弘翻了白眼:“辛氏與子幼確實有仇,與我何干?”
楊惲笑道:“從天子到庶民,朝野都知道我是君侯的人啊。”
呸呸呸,惡心。
任弘品著從西域帶回來的葡萄酒:“你可有證據?”
“無有。”楊惲也是猜測:“大將軍已令御史府和廷尉、繡衣使者徹查,但最后恐怕只能不了了之。”
畢竟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謠言的傳播飛快,幾個月過去后,想找出零號傳謠者是極難的。只能你猜我我猜你,最后成了羅生門。
“是難查。”任弘笑道:“但對大將軍而言,真相不重要。”
“結果最重要!”
十一月中旬,任弘抵達長安北闕的消息傳入未央宮。
“每年益封者頗多,但益為萬戶侯還是不大一樣,得鄭重些。”
劉詢聽中黃門弘恭稟報前殿的益封朝會一切準備妥當后,問起他來:“弘恭,你可知大漢一共有幾位萬戶侯?”
弘恭乃是沛郡人,少時因其家人卷入巫蠱之禍犯法,他也被處以腐刑,送進宮做了小宦官,因為在石渠閣做事,自學明習文法,善為請奏,成為中黃門,常被劉詢使喚。
故弘恭對國朝典故還是清楚的,作揖道:“臣前幾日隨太常、大鴻臚觀閱功臣年表故儀,故知高皇帝時,萬戶侯兩人。”
“其一為平陽懿侯(曹參),以中涓從起沛,至霸上,侯。以將軍入漢,以左丞相出征齊、魏,以右丞相為平陽侯,萬六百戶。”
“其二為留文成侯(張良),以廄將從起下邳,以韓申徒下韓國,言上張旗志,秦王恐,降,解上與項羽之郄,為高皇帝請漢中地,常計謀,平天下,侯。高皇帝使其自擇齊三萬戶,拒之,遂封于留,邑萬戶。”
然后就沒了,哪怕是被劉邦故意提為功臣排位第一的蕭何,也只因未有汗馬之勞,得其名未得其實,初封為酂侯時食邑八千戶而已。
而韓信剛開始是諸侯王,比侯高一等級,故不在萬戶之列。
周勃在高祖朝為絳侯八千戶,后以平呂氏之亂策立之功而益封至萬戶,而后周亞夫繼為條侯,但那已是孝文朝的事了。
“孝武時萬戶侯有三。”
弘恭繼續道:“大將軍長平侯凡七出擊匈奴,斬捕首虜五萬余級。一與單于戰,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萬六千三百戶。”
“驃騎將軍冠軍侯凡六出擊匈奴,其四出以將軍,斬首虜十一萬余級。渾邪王以眾降數萬,開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萬七千七百戶。”
等等,在一群實打實的功臣里,好像還混進來一個奇怪的家伙。
“濕陰定侯渾邪,以匈奴渾邪王將眾十萬降侯,封萬戶。”
這渾邪王是漢武帝故意以千金市馬骨,但還是得算上。
“陛下即位后,萬戶侯有二。”
“大將軍博陵侯以策立之功,功過于絳侯,益一萬七千戶,加上先前的三千戶,兩萬戶侯。”
“車騎將軍富平侯以策立之功,堪比曲逆,封萬戶。”
這么數下來,任弘是大漢開國一百三十余年來,第九位萬戶侯!
然當世三萬戶中,唯獨西安侯是實打實靠戰功打上來的。
弘恭知道天子與西安侯親近,遂笑道:“西安侯虧就虧在廢立時遠在西域,沒趕上定策之功。”
劉詢卻不作答,又想起那份吞下肚的錦囊紙條了,也只有他知道:“西安侯雖無定策之名,實有為朕安社稷之大功啊。”
“高皇帝有三杰,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是為韓信。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則有張良。”
“而西安侯文武兼備,雖只是一人,卻有兩杰之才,朕若能善用之,足以安定天下,使大漢中興。”
劉詢不知道,任弘這次回來,倒是很想做“漢之蕭何”,把鎮撫國家發展經濟的活也干了,后世說起來,西安侯一人當三杰,豈不妙哉?
這時候,卻聽到未央宮北闕玄武門處傳來陣陣清脆金聲。
劉詢站起身來,端正冠冕,大笑道:
“聞金聲,大將歸,是朕的西安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