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嘴上說著匹馬入長安,實則上卻是門客衛士簇擁在左右,保護得嚴嚴實實。
身為列侯,是可以擁有一定的門客武裝的,畢竟哪怕在關西,也偶爾會遇上些蒙面縱馬的翦徑小賊,再者,既然有人能在朝中傳謠,那就得提防他們惡向膽邊生,任弘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路上。
而這群舍人門客,多是右扶風武功縣獵戶、縣卒出身,那是祖父任安起家的地方,以游熊貓為首,共三十余人,與任弘在西域用的公家衛隊不是一批人。
公是公,私是私,最好還是分清楚點。
不帶娃兒時,速度更快,不過兩三日便穿過了整個隴西郡,抵達了天水郡上邽縣,舍于驛置之中。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早在春秋時便已被秦國設縣,是連接三輔和涼州的咽喉之地,周圍多山與林木,位于城北的驛置旁還有一片湖泊。
一如先前,當地縣令亦來相迎,給心不在焉的任侯爺介紹道:
“君侯,這天水郡得名便與此湖有關,秦末時關中多難,常遭旱災,一夜忽然雷電交加,有白龍出于此地,引天上河水傾瀉而下,在洼地自成一湖,春不涸,夏不溢,四季瀅然,故曰天水湖,孝武皇帝聽聞此傳說后,于元鼎三年分隴西置天水郡。”
但天水作為傳統的六郡之地,性格沒有郡名這般溫潤美好,民風依然彪悍,尚氣力。
而入夜時分,等縣令告辭后,外頭卻傳來一陣喧嘩,將本欲躺下的任弘驚醒,游熊貓則有些緊張地來稟報,說外頭來了黑壓壓一群人,二話不說,竟將驛置圍了!
任弘先是一驚:“莫非真有人欲對我動手?”
但側耳一聽卻不太對,因為外頭嘈雜喧嘩,根本不像殺手,而自稱天水郡良家子弟,希望能見西安侯一面。
等任弘披上袍服,腰佩長劍出門一看,卻見外頭圍了近百人,大多是青年男子,褐衣佩環刀拍髀,領頭的則是衣衫文繡、服飾鮮華,腰間佩三尺劍,全都對著任弘居住的屋舍,跪坐于地,從院子里排到了院子外,又將整個驛站團團圍住。
“汝等這些小孺子,走馬擊劍也就罷了,今日是欲作亂不成?可知置所里住的是誰!”
置嗇夫和置卒們戰戰兢兢,雖然惡狠狠地想趕,卻不太敢動手,只能朝外面的人嚷嚷。
外頭眾人回應道:“吾等并無惡意,只欲拜見西安侯。”
任弘了然,來的確實是天水郡的良家子們,這才走了出去。
見到一位長冠素服的年輕人出來,而置嗇夫介紹說這便是西安侯,眾人都一愣,沒想到任弘竟如此年輕。
但旋即紛紛將將雙手放在地上,彎下腰,額頭觸地,齊拜任弘,大聲道:
“天水良家子聞朝中有人將對西安侯不利,今齊聚于此,愿護君侯入長安!”
“汝等以誰人為首?出來說話。”
任弘朝眾人回拜,目光則落在前排那幾個錦服少年身上,良家子也分貴賤,一般是那些世代從軍或父輩為將吏的子弟牽頭。
果然,一陣推攮后,一位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蓬頭少年站了出來,他額頭上纏著赤幘,年紀雖小身板卻高,劍不掛在腰上,反而負于背上,看樣子是一柄很長的劍,與一般三尺短兵不同。
此刻朝任弘拱手:“天水上邽人,段會宗,拜見君侯!”
這名竟還有點耳熟,任弘頷首,見他一表人才,生出了愛惜之心,瞧這樣子,長大后便又是一甘延壽、辛慶忌啊,遂笑道:“段會宗,汝等為何知我在此?”
段會宗道:“有人住在附近,見到了君侯車乘,而我父乃是縣吏,故知之。”
坑爹啊,一張口就把其父賣了,看來是個直率的孩子。
任弘目光朝置所外瞥去,縣吏們聽聞出事后也趕來了,其中一個正是先前跟著縣令的段兵曹,最為焦急,興許他就是段會宗的父親。
“汝等緣何知道,朝中有人欲對我不利”
段會宗道:“前些時日,有來自長安的人說及,長安的市坊都傳開了…”
而他們聽到的傳言,無非就是趙漢兒所說的那些。
看著段會宗和他身后良家子們認真的模樣,任弘是開心又是好笑。
喜是因為,他的名聲在六郡確實很響亮,元霆西征時在涼州募兵,其中就有一個天水曲,其中不少良家子弟立功得賞,在天水做了官吏或買地為地主,這些人回鄉后自是將七戰七捷的西安侯吹上了天。
而這之后,西域更成了以當兵打仗為本業的六郡人掙功名的地方,當有傳言說朝中欲殺任弘,性子剛直的天水兒郎自是義憤填膺,認為是長安出了奸臣,一聽說任弘來到本縣,便齊刷刷跑來,要陪他武裝入京了。
倒不是他們對任弘的崇拜到了瘋狂的程度,任弘相信,大多數人當真是出于義憤。
當初李廣自刎于軍中,不但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而六郡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也不論軍法如何,他們就是喜歡憑感情用事,認為李廣是冤死。
但同樣一家人,若是背叛了大漢試試看?當李陵降匈奴后,李氏名敗,而隴西天水之士皆以與李家人同郡為恥!
這就是六郡之風,愛憎分明,對事不對人,他們敬的是忠于大漢的功臣西安侯,恨的是身居朝中,無尺寸之功卻常常沮邊塞之功,拖關西將士后退的關東卿相文人。
好笑則是,這傳言居然影響如此之大,看來幕后定有黑手。而任弘又不可能帶上這群人,就算大將軍不欲對付他,但看到任弘鼓動地方豪杰武士隨他進京上訪,又豈會沒有想法?
這群沖動的良家子,留在地方上為自己撐著輿情就好。
于是任弘當場告訴良家子們…這是假新聞!
“此言謠言!乃是匈奴間諜所傳,為的就是離間大漢將相臣僚!”
他肅然道:“弘在此立誓,弘忠于大漢絕無私心,而朝中執政剛正不阿一心為國,弘無背國之心,執政亦無害弘之意。”
“所謂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智者,還望諸位信我肺腑之言,勿要人云亦云!各自散去,靜觀其變,相信大漢絕不會虧待有功忠臣!”
段會宗與眾良家子面面相覷,正遲疑之際,外頭卻來了長安使者。
而這位使者一到,任弘就徹底放下心來了。
手持節杖抵達的,卻是楊惲,楊二郎先是驚詫于將驛置圍住的良家子。他們倒是聽任弘話,讓開一條道使楊惲進來,瞧眾人義憤填膺的模樣,楊子幼了然,大聲道:
“京中近來有不實謠言,中傷大臣,故天子與大將軍特遣我以五封置傳,來迎西安侯入朝。”
良家子們懵懂不知,但聽在置嗇夫和任弘這倆熟悉置所乘傳規矩的內行耳中,意義便截然不同了。
符合任弘身份的其實是“四封乘傳”,而“五封置傳”是傳乘中規格最高的,書五封之,對應四馬高足的軺車,規格比于諸侯王、三公。
如此高規格,又讓任弘信得過的楊惲來迎,大將軍也是察覺到了傳言之事,欲釋任弘之疑,這件事果然不是大將軍本意吧?
任弘稍稍安心,暗道:“嗨,大將軍真是太客氣了,人家明明是想匹馬入長安的。”
聽說任弘已入右扶風,坐的還是規格最高的“五封置傳”,比于諸侯王、三公時,霍禹面露不忿。
“任弘只是雜號將軍,卸任的二千石官吏,四封乘傳足以,何德何能,能用上如此高規格的車乘?父親還是太優待他了。”
作為大將軍的長子,霍禹容貌與霍光頗似,都是疏眉目,同款的矮個子,但生氣起來卻毫無霍光的陰冷,而是全都表露在臉上。
說起來,霍禹年紀也不大,卻已是堂堂“五官中郎將”,為三郎將之首,分統郎官,掌宿衛殿門,出充車騎。他也被霍氏認為天然便是大將軍的繼承者。
因而霍禹對任弘十分警惕,暗道:“父親屢屢予其機會,若是將出征西域、烏孫的機會交給我,我如今起碼也有金賞之功,能靠自己的功勞封列侯,為九卿了…”
霍禹怪霍光寧可將重任交予外人,卻不給親兒子機會。
他卻是忘了,當年自己與張千秋隨范明友擊烏桓,霍禹被范明友優待,不予其到前線直接交戰,又樂得安全終日無所事事。
結果回朝后,霍光問戰斗方略,山川形勢,霍禹張口結舌,而張千秋卻口對兵事,畫地成圖,無所忘失。
霍光稱張千秋之能,而對霍禹大失所望,只嘆息說日后張氏將盛,而霍氏將衰。
這一番話讓霍禹嫉恨了張千秋好幾年,直到朝中另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在霍禹看來,任弘已經威脅到霍氏利益了。
他是皇帝故舊,麾下又出了那么多列侯、關內侯,大有昔日衛霍之勢,這讓霍禹有些畏懼,畢竟在他看來,自己家與任弘因先前拒婚之事,是有過節的。
將任弘踢到邊塞吃沙是最好的,但豈料此子仍不消停,又是力挫單于,又是將南北兩道經營得有聲有色,每年都有一大堆政績。
而在這時節,霍光卻又召他回朝,霍禹越發不痛快。
而穿著常服與他對飲的中年人則湊過來道:
“所以民間里巷中,說大將軍欲對任弘不利的傳言,與五官中郎將有關么?”
此人乃是太中大夫任宣,雖與任弘同姓,實是河東郡人,乃是霍光姐姐的兒子,也是霍家自己人。他先前擔任過射聲營校尉,帶著射聲營隨趙充國出征河湟,跟韓敢當和金城募騎起過點小沖突。又參與了元霆西征,為趙充國放了那三發大黃弩,以功擢為太中大夫、關內侯。
任宣與霍禹同輩,關系不錯,亦清楚這位含著金勺出生的大將軍之子志大才疏,頗為擔心那傳言與他有關。
“當然無關!”但霍禹矢口否認,他雖然不慧,但也沒蠢到這種程度,只是…
“那是霍云、霍山?”
霍光的兩個侄孫也不是省油的燈,但都在朝中掌握軍權,霍云為右中郎將,霍山為奉車都尉,三兄弟加上光祿勛金賞,牢牢把持著未央宮內的郎衛防務,皇帝一舉一動皆在其眼中。
霍禹還是搖頭:“亦非他二人所為。”
這就奇了怪,任宣十分疑惑,但仍覺得,此事是霍家子弟女婿故吏中有人犯蠢所為,說不定就是霍夫人顯指使的,但卻又不能深究。
這時候霍禹頗為疑惑地問任宣:“汝以為,父親此時召任弘歸來,是欲閑置打壓,還是如何?”
“我豈敢揣測大將軍之意?”任宣說的是實話,大將軍雖未曾領兵打仗,但也深韻兵法,在政爭時精通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如今只有一件事能肯定。”
任宣道:“任弘載功勞名譽而歸,大將軍明面上,一定會像對張安世一樣,對他重重嘉獎!”
“大將軍,下吏暗暗查訪過,此事與霍氏子婿、故吏皆無關系…”
而大將軍幕府處,過去半個月間,御史大夫杜延年不得不撿起他家祖傳的破案技能,為大將軍好好調查了下那傳言的源頭,最終的結果讓人又喜又憂。
“與夫人似也無關。”
既然和霍家人沒有關系,那誰會故意釋放這惡毒的謠言,欲離間霍光與任弘,甚至想讓他們生出誤會來呢?
當然是能從中獲利之人!
霍光也皺起眉來,雖然心中略有懷疑,但此事已散播開來,很難追根溯源,他只能亡羊補牢,說道:“西安侯益封之事,二府定下來了么?”
杜延年道:“定下來了,先時以西安侯挫單于斬其名王之功,封至七千戶,后并呼揭有功,增至八千戶,今擊走烏就屠,安定西垂,得其帳落三萬戶,依功當封至九千五百戶…”
霍光搖頭:“二府如此計較,讓世人知道了,只會笑天子和三公家人之態也。”
更何況,霍光對九千五這數字怎么聽都覺得不舒服,遂輕撫已經幾乎找不到一根黑須的胡子,手指輕敲案幾道:
“就給任道遠湊一個整數,益封至萬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