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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章 父輩的旗幟

  鄯善王那一抱,還真讓任弘“誠不可去”。

  隨著哎喲一聲痛呼,任弘不得不耽擱了半天,讓樓蘭道的醫者給鄯善王診治,直到確定他只是斷了根肋骨沒有性命之憂,才繼續上路。

  “蠢蘿卜,要是真將鄯善王踢壞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東行路上,任弘狠狠教訓起身下無辜的蘿卜來:“你好好想想!史書上會怎么寫?‘弘還至于樓蘭,鄯善王以下皆號泣,曰依任公如父母,誠不可去。互抱弘馬腳,不得行,而弘之馬踢之…鄯善王遂卒?’”

  蘿卜晃頭搖鬃,蘿卜聽不懂,蘿卜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下一句。

  “你今日沒得飯吃!”

  于是等抵達沿途驛舍時,任弘勒令馬仆不得給蘿卜的馬槽里加豆料糠餅,只讓它嚼普通馬的食物茭草,作為一匹過慣了好日子的名馬兒,對粗糙的茭草自是索然無味。

  等任弘入睡前,卻發現個小身影在偷偷給蘿卜加餐,手里拎著豆袋喂它,卻是他兒子任白。

  任白五歲半了,不但容貌跟任弘像,口才也像,抬起頭振振有詞,奶聲奶氣地說道:“大人不是說,白龍堆十分兇險,都得靠駝馬才能越過。蘿卜雖然犯了錯,但可以將功贖過,大人現在懲罰它,就像打仗前不讓士卒吃飽飯一樣。”

  任弘嘖嘖稱奇,也聽了他的話,讓蘿卜“將功贖罪”,次日再出發時,馬背上多了個娃,湊成了一家三口。

  在西域時忙,如今卸任回朝,路上亦無案牘勞形,成了父子倆難得的相處時光。任弘讓兒子與自己同騎一馬,將其放在鞍上扶著,一邊教他如何操轡馭馬,一邊指點沿途風光,說起當年自己初來西域時的那些故事。

  “看到那片大湖了么?便是牢蘭海,當年為父隨你傅伯父來此,至湖旁取水狩獵,途經一片蘆葦蕩時,只聽得亂草背后撲地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的猛虎來!”

  “然后呢?”

  任白睜大了眼睛,在西域是見過當地人在塔里木河邊獵虎的,費了好大陣仗,傷了數人才將其獵殺,剝了皮獻給都護,之后就成了他屁股底下這軟軟的虎皮墊子。

  任弘倒是沒好意思吹自己赤手空拳打死了打老虎,只說他手持棍棒與虎對峙,與其四目相對了許久,最后猛虎知難而退…

  “就這樣?”

  任白聽罷倒是有些失望:“若是母親在,定能將那猛虎射殺!”

  任弘略微尷尬,于是在接下來的路上,就較少談及自己,反而說起朋友們的故事。

  諸如過了白龍堆,抵達已經樹立烽燧,有燧卒駐守的居廬倉時,任弘告訴兒子,他吳宗年叔父當初在這以一己書生之軀,持節吸引了匈奴人追擊,而讓奚充國叔父將重要軍情傳回了敦煌。

  路過怪石嶙峋的魔鬼城時,任弘則莞爾一笑,告訴兒子,在長安的盧九舌叔父在這的美妙歷險…轉念一想似乎少兒不宜,嗨這事不提也罷。

  而到了玉門關,他還能教兒子那首自己抄的“孤城遙望玉門關”名篇,必須背下來,教育得從娃娃抓起!

  一路走來,幾乎每一處都有故事可講,原本辛苦的路途,儼然成了愛國教育旅游,只是后世是“紅色教育”,大漢尚土德,旗幟為黃,還能是“黃色教育”不成?

  而任弘則驚覺,自己這五年來和兒子說過的話加起來,竟還沒有這半個月多。

  晚上父子同榻時,他更能發覺過去忙碌時不曾注意的細節:兒子睡姿居然跟他幾乎一模一樣,都是攤開四肢擺大字,甚至會同時翻身。

  “難怪醒來時總見瑤光在旁竊笑,說吾等睡姿丑。”

  往常能在書房獨占一榻的任弘一邊好笑一邊愧疚,給兒子挪出足夠空間,只下了榻,將白獅皮在地上一鋪躺了上去,但又聽著孩子輕輕的鼾聲,竟是半宿未眠。

  或是希望父子共處的時光長一些,或是知道敦煌城里等待自己的是無盡的阿諛奉承,任弘遂不走敦煌城,只沿著河西長城向東。

  數日后抵達了他當年戰斗過的地方:破虜燧。

  破虜燧屹立在一塊風蝕臺地上,高大的烽燧佇立于此,上窄下寬,高達四丈,也就是八米多,遠遠就能望見。

  近了后便能發現,它由土坯夾紅柳、芨芨草筑成。當初犁污王子率騎從來圍攻此地,那漫天箭雨讓烽燧上盡是箭矢,像長了一層刺,如今大多數已經拔了,只剩下密集的箭孔。任弘他們拼命死守,而胡虜氣急敗壞之下點火焚燒,將墻熏黑了一大片,痕跡至今仍在。

  任弘又對兒子說起趣事了:“你趙漢兒叔父當初性情孤僻,就喜歡在這蹲著監視塞外匈奴動靜,吃喝拉撒都在上面解決,等到了隴西屬國,便能見到他,你不是想學箭么?可跟他討教討教。”

  “還有你韓飛龍叔父…”

  任弘說起老韓,父子倆都笑了,老韓真是所有人的開心果。

  和皇帝一樣,任白也很喜歡韓敢當,在輪臺時,其余人都因他是都護之子或敬或諛——敬者如馮奉世,諛者如文忠。唯獨韓敢當不拘此節,若是來時遇上任白在城墻下玩耍,會毫不疏遠地走過去,忽然跳出來嚇唬他個半死,又將不情不愿的任白拎起來扛到肩膀上,哈哈大笑,聲音震得任白捂耳朵。

  誰小時候沒遇到過幾個這樣的大叔呢?

  “當初他在烽燧上一躍而下,猶如飛龍天降,坐死了一個匈奴百騎長。”

  等說完韓敢當的事,父子倆也走到了破虜燧下,燧卒們已列隊相迎,受寵若驚。

  烽燧倒是沒啥變化,不過讓人詫異的是,當初燧卒們住的塢壁之外,又起了一座新塢。

  “莫非是增加了駐軍燧卒?”

  但不該啊,自從任弘遂趙充國西征,橫掃右地,將敦煌以北馬鬃山的溫偶駼王趕走,再不敢南下牧馬,其外圍更有小月氏部落為屏,算是做到理想中的“守在四鄰”了,敦煌駐軍應該削減才對。

  而進去之后,任弘才發現一切如舊,靠北墻的那間屋子最大,是大通鋪,韓敢當、趙漢兒他們當初在這擠著睡,南墻則是他和伍佰、助吏的住所,依舊屋檐低矮,沒有窗戶,昏昏暗暗的。

  庭院里,則是當初他們幾人給走私內鬼上老虎凳的地方,那幾塊磚居然還在。

  但唯一奇怪的是,這舊塢舍竟是空空如也,雖然掃灑得干凈,卻早沒了人住的痕跡。

  “這是何意?”任弘皺起眉來,看向為自己引路的敦煌中部都尉、步廣候官。

  雖然任弘想避開人,但大名鼎鼎的西安侯回鄉歸朝,還是驚動了敦煌中部都尉,帶著步廣候官來為他引路。

  而做步廣候官的人,正是當路過懸泉置,欲迎傅介子,幫他將”投筆從戎“之事告知老傅的小吏,蘇延年。蘇延年在元霆元年西征之役中有苦勞,被任弘隨手舉薦后,如今已比六百石的長吏。

  蘇延年立刻應道:“此乃將軍與堂邑侯、韓侯故居,一燧三侯,乃是敦煌佳話,太守下令空出此屋,好讓后人瞻仰,而另立屋舍使燧卒居住。”

  “故居?”

  任弘搖頭,沒想到自己一朝一日會有此種待遇,若是他死了還好,活著的時候如此未免有點尬,只對蘇延年搖頭道:“蘇兄,這有些過了。”

  “下吏不敢與君侯稱兄道弟!”蘇延年連忙作揖,說當不起此稱呼。

  任弘笑道:“這都當不起?你當初不是最愛吃我所做菜肴么,那就當得起了?我還想著回到懸泉置后,喚來昔日故人,如羅小狗、陳彭祖等,再親自下廚炒幾道菜,與汝等再聚痛飲。”

  但蘇延年只誠惶誠恐,連道不敢,兩人地位差距太大,見外到了一定程度,已經開不起玩笑了。

  很多事情確實是變了,任弘只得停下話,帶著兒子上烽燧。

  削減人數后,此處平日只駐守一個燧長,兩個遂卒,都是敦煌本地人,一個中年,看任弘的目光畏懼,兩個年輕人,激動得渾身發抖,如今在敦煌,戍卒被分來破虜燧也是榮譽。

  任弘停下腳步,問他們來自哪個鄉哪個亭?都是熟悉的地名,又問三人,平素的工作如巡視天田,伐茭苦不苦,是否打了一口井免去兩里外打水?最后還能指著只有一條狗的犬舍告訴他們。

  “人總會大意,雖然敦煌邊塞已五年不見胡虜,但或有鋌而走險,越境流亡之虜,還是要多養條狗才踏實。”

  現在敦煌要擔心不再是匈奴人的軍隊,而是在北邊活不下去,想要逃入漢境的牧民,歡迎是歡迎,但總要登記造冊集中管理,不可任其到處亂竄。

  沿著遂拾階而上,任弘一手牽著兒子,另一手去撫那些夾著蘆葦桿坑坑洼洼的墻垣。

  地上仿佛還有當初拼死守燧時留下的血,他們身后是廣袤漢地,但卻沒有退路,一點點被敵人逼上烽頂。那是任弘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對那場戰斗的記憶,超過了之后的任何一次。

  那些刀光箭雨和喊殺聲仿佛仍在燧中回蕩,而等到了最高處,卻統統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塞外的風呼呼掠過頭頂。

  “看不到么?”

  任弘將兒子在墊腳,遂將他抱起,讓任白騎在脖子上。

  父子二人能看到向左右兩側延伸的長城,如同蜿蜒長蛇,爬過荒蕪的戈壁,阻擋流動的沙丘,在白花花的鹽堿灘邊駐足,避開碧波蕩漾的哈拉諾爾湖,又躍上陡峭的高臺——那是兩三公里開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長城保護在內的,是平坦空曠的原野,遠遠能看見敦煌綠洲,中部都尉屯戍區的農田阡陌相連,炊煙裊裊,里閭間雞犬相聞,繁榮的絲路穿過敦煌,向東方延伸。

  任白還在嘰嘰喳喳地問著,任弘卻張了張嘴沒有回答,緘默了地站了很久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是衣錦還鄉的滿足?還是悵然若失,繼續砥礪前行?

  任白有些無聊,瞧見一旁堆在一起,用來點燃后與隔壁烽燧溝通的“烽”,不由眼睛一亮。

  “大人,我能點么?”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任弘嚴肅地搖頭,給兒子講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也甭管這事有幾成真,至少要讓小孩子明白,烽者信也,不可輕舉。

  末了,任弘卻又啰嗦了起來,只指著下面兢兢業業的燧卒們,對兒子道:“駒兒,勿要覺得他們職微事小而。為父雖離了破虜燧,貴為列侯、將軍,一怒而諸王懼,安居而西域息。可實際上,我做的事與他們并無太大區別。”

  “我依然是為大漢守疆的燧長,奚充國、韓敢當、鄭吉等人是我麾下的燧卒,小月氏和呼揭是我養著示警的戶犬。”

  “我巡視的天田是南北兩道,是浩瀚的大沙海。”

  “我每年要伐的茭草是車師的葡萄、樓蘭和渠犁的棉花。”

  “而我點燃的烽燧,是天山隘口的達坂城塞,是烏孫的赤谷城,是安西四鎮。”

  “我守衛的長城不是土垣,而是雪山,是天山和蔥嶺!”

  和當年一樣,他依然是大漢的守夜人。

  而后低頭看著娃兒,自嘲自己怎么和一個五歲孩子說這些,只道:“你聽得懂么?”

  任白眼睛里是有些迷茫的,先是搖了搖頭,但又點了點頭,露齒笑道:

  “大人,吾等平日里游戲,也這樣玩啊!”

  比如,沒事干堆沙子為堡壘,再在上面點個火什么的?任弘還真有點印象。

  這一來,任弘倒是釋然了。

  是啊,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長而知禮。孩子教育從小抓起是很重要的,會影響他的一生。別看任白現在小胳膊小腿的,連跟在蘿卜屁股后面的小馬胡蘿卜都騎不好,但他也很愛這些故事,常仰著頭聽父親緩緩講述。

  任弘的小駒兒現在或許還有些懵懂,但等漸漸長大后,肯定能夠明白任弘想告訴他的事:

  “從西域到敦煌,這三千里間各處屹立的烽燧,上面飄揚的不止是烽煙。”

  “亦是父輩的旗幟!”

  天色快黑了,是夜,父子便在破虜燧過夜,正好住了西安侯的“故居”。

  雖然燧卒們在蘇延年帶領下很殷勤地打掃了一通,但到了次日,任弘一覺醒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胳膊,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家伙,滿手全是紅紅的包,顯然是被跳蚤咬了一宿!

  連忙看看仍沒睡醒正在擺大字的兒子,竟未被咬。

  任弘不由松了口氣,但又覺得滑稽。

  外面從都尉、候官到燧卒,不管是否為舊識,都待他畢恭畢敬。

  但人類的貴賤之分,在跳蚤和它們的子孫眼里卻屁用沒有,安西將軍任侯爺的血,和當年第一次躺在這硬邦邦的榻上,謀劃未來大計的任燧長并無區別。

  任弘只撓著那些奇癢無比的包,戲謔道:

  “老伙計們,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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