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三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剛過。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連山的輪廓線清晰起來,通向西域的絲路若隱若現,遠處屯戍部隊傳來陣陣狗吠…
這便是懸泉置的清晨。
懸泉置是漢帝國邊陲的一座驛站,位于敦煌郡效谷縣境內,周遭多有戈壁荒地,少有人煙,方圓數十里內,獨有這一處歇腳的地方。
不論是東去的胡商,還是西來的漢使,都得在此休憩,讓馬匹飲飽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饑,若能在傳舍的臥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覺,更是賽過活神仙。
只是苦了懸泉置里的官吏徒卒,必須夙興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喚醒,出來招待來客。
“身為懸泉置佐,斗食小吏,俸祿不高,卻什么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著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幾后,鋪開筆墨,瞇眼觀察呈送到面前的兩份傳符——也就是漢代的介紹信和通行證。
漢朝律令規定,每一個置所,都要將所有往來人員的身份、人數、食宿費用記錄在案,這是懸泉置建成以來,二十年不變的規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兩千年后,才會在懸泉置遺址發現那么多漢簡,足足有一萬多枚…”
在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前,他曾特地開車到戈壁灘上尋訪過“懸泉置遺址”,但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命運,會和這座兩千年前的驛站緊緊聯系到一起。
都怪那場奇異的沙暴,竟讓一個前程大好的21世紀歷史系學子,一睜眼一閉眼,就變成了名為“任弘”的漢朝青年…
確認不是惡作劇和綜藝后,他只能以“任弘”這個身份開始自己的漢代生活。
半年過去了,任弘適應得不錯,從一介白身,混上了懸泉置佐,領著一份工資,吃穿不愁,并開始思考未來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離開這個偏僻小驛,走向更廣闊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來到了冷門的昭宣中興…”
漢武帝已死去多時,“穿越者”王莽應該還沒出生。今年是元鳳三年,漢昭帝劉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當然,這位年紀比任弘還小的皇帝還活著,尚無謚號,也沒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東邊一拱手,稱之為“今上”。
或者按照漢人不成文的規矩,以“縣官”代稱。
任弘對這個冷門時代的了解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記憶中每一條信息:
那些史冊上閃爍的名字:霍光、蘇武、劉病已,暫時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揚大漢國威的英雄們,傅介子、常惠、解憂公主,應該都曾路過懸泉置,可具體是什么時間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過,任弘常借職務之便,打聽情報,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兩份傳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廣候官屯長蘇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陳彭祖…”
從來沒聽說過,和這任弘一樣,都是史冊無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傳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傳舍內,喝著剛端上來的清涼米酒。
蘇延年,便是那個坐在左側,身披甲胄,留著濃髯的軍吏,粗嗓門,說話聲音很大,每個字都清楚傳到任弘耳中。
至于陳彭祖,則是他對面那個穿著官布袍,容貌丑陋的文士,留著三叉胡,總喜歡搖頭,好似對每句話都不以為然。
讓任弘關注的,是這一文一武談話里,多次出現的那個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動,但還是垂下頭,假裝認真登記,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聆聽行客的每一句話。
他能看見,自己穿了件泛黃的麻布單襦,袖口上沾著一點墨跡,手腕發白,掌心沒有老繭,這意味著他是不事生產的。在兔毫毛筆的揮動下,淡黃色的胡楊木簡牘上,一個個古樸的漢隸正在成形…
只片刻后,事情基本聽明白了,蘇、陳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邊的玉門關辦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歸來,雞鳴便起,趕了好幾個時辰的路。眼下他們正在爭論,是喝口酒水就走,還是吃完飯再走…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來了…”
任弘的手停頓下來,捏著筆桿空舉半響,竟是長出一口氣:
“班超老哥,對不住!”
于是,當二人開始談到傅介子在龜茲的英雄事跡時,任弘竟猛地抬起手,將毛筆重重拍在案幾上!
“啪嗒!”
如同一記驚雷!
蘇、陳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個年輕小吏赫然起身,投筆怒喝曰: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方才聽二位說起,傅介子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之事,一時壯其膽氣,故出此言,打攪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將班超一百年后的名言,搶了。
酒水沾滿濃髯的軍吏蘇延年性子直爽,不以為忤,還拊掌哈哈大笑道:
“無妨無妨,小后生,你方才一席話,亦有壯士志哉!當浮一大白!不如過來一同飲酒。”
陳彭祖則斜著眼打量任弘,卻見這后生年方十八九歲,身高八尺,頭上戴著皂色的幘,無須,面色不黑。
如此年輕,竟口出狂言,再加上陳彭祖也是“事筆硯間”的文吏,頓時老大不快,便譏笑任弘道:
“立功異域?小小孺子,嘴上無毛,卻大言不慚,汝豈知西域的兇險?”
“就說玉門以西,有白龍堆、三壟沙,流沙千里,極其險惡,進去的人,能活著走出來的不過十二!你去過么?”
“不曾。”任弘心里卻想:“當然去過,那邊還有雅丹魔鬼城呢,門票80塊一人…”
曾幾何時,或是作為學生,跟著導師調研,或是自己旅游,他幾乎踏遍了西域的各處名勝山河。
這當然不能說,任弘只好回應道:“不過,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沒那么大。我生長于斯,已習慣了這氣候,還會騎橐駝,知曉要如何尋覓水源,如何躲避風沙。”
“更何況,我聽說博望侯張騫是漢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氣候與西域決然不同。他們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為邊塞子弟,若真輪到我為國先驅,任弘豈敢后于他人?”
陳彭祖一皺眉:“就算過了白龍堆,還有西域三十六國,各自言語都與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張口結舌,連頓吃食都要不到!你怎么辦?”
任弘卻笑道:“其實,我會說一點西域胡語。”
這下輪到陳彭祖吃驚了:“那么拗口的胡語,非得是典屬國的譯者才會,你竟也會?”
任弘解釋道:“夏天時,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懸泉置滯留兩月,我便請他教會我樓蘭話,雖不甚精通,但與之日常往來,足夠用了…”
這半年光陰,他可沒有虛度。
陳彭祖其實也只對西域道聽途說,眼看沒能難倒任弘,一時有些尷尬,只好向蘇延年求助:
“蘇兄,你當年去過輪臺屯戍,你來說說看!”
“要我說…”
蘇延年喝了口酒,補充道:“其實眼下西域最麻煩的,還不是風沙,也不是三十六國。”
他將酒盞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自從孝武皇帝罷輪臺屯田,已過去十一年了!”
漢武帝時,漢軍經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羅布泊,往往起亭,而輪臺、渠犁皆有田卒數百人。
蘇延年便是曾在輪臺屯過田的老兵,說起這段往事來,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漢武帝晚年,關東民怨沸騰,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著在有生之年,滅亡匈奴。
匈奴作為百蠻大國,東西萬里,不是一兩場戰爭就能消滅的,更何況漢武帝用錯了將,對匈奴的戰爭屢戰屢敗,喪師十數萬,差點將衛、霍早年的勝利全輸回去。
戰爭不順,漢武帝的性情也越來越暴戾,總懷疑有人要下蠱詛咒他,一連殺了三個丞相,兩個親女兒也下獄處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釀成巫蠱之禍后,這位漢武大帝才清醒了點,在其晚年下了輪臺詔,與民休憩,暫停域外擴張…
本來已要沸騰的大鼎,總算冷卻了些。
但漢朝從窮兵黷武走向另一個極端,漢朝在西域的駐軍田卒統統撤回,放棄經營西域,給了匈奴人重返那里的機會。
“這十一年來,漢兵再也沒有西出玉門。”
身為軍人,蘇延年對此憤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馳騁于西域。吾等時常去玉門關,聽那的候官說,從樓蘭到大宛,單于使者威風無比,每至一國,城邦君王無不卑躬屈膝,他們甚至還指使諸國劫殺漢使,讓大漢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內,就有三起!”
陳彭祖接過話,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殺漢使的頻繁來。
“若非如此,傅公在樓蘭怒斥其王,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一事,也不會如此提氣,眼下從玉門到敦煌,都在傳頌傅公此舉!”
“持節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難,更何況普通的行人商賈?更不安全。”
言罷,陳彭祖瞪著任弘道:“孺子,這下你還敢說去異域取功名的話么?”
任弘這次沒有反駁,他默默起身,將兩份符節交給蘇、陳二人。
“兩位上吏的傳符,已登記完畢。”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與吾等閑聊么?手頭的活竟未拉下。”
陳彭祖踱步到案幾前一看,卻見胡楊木削的簡上,的確已將他們的傳符謄抄完畢,且那隸書字跡漂亮,這一心兩用的功夫倒是少見。
任弘道:“我雖喜歡和過往商賈旅人談話,正事卻不會耽擱。”
他不再管陳彭祖出言譏諷,起身收拾筆硯,卻聽蘇延年用拳頭敲打案幾,恨恨道:
“唉,若是長平侯、冠軍侯尚在,豈能叫胡虜猖狂!”
長平侯是衛青,冠軍侯則是霍去病,漢武帝時代響當當的名將,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門口,聞言后回頭道:
“我竊以為,衛、霍雖沒,但漢家兒郎的開拓鑿空之舉,卻絕不會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會有新的衛、霍、張騫出現!”
“二君且待之,小子膽敢妄言,離漢軍重返西域,驅逐匈奴的那一天,不遠了!”
蘇、陳二人有些驚訝,但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兩句話,任弘卻道:“對了,懸泉置的飯菜是敦煌九座置所里最好的,蘇君、張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罷告辭而出。
陳彭祖反應過來,自己還是沒有嚇到任弘,遂追到門邊大喊:“漢軍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馬!”
但任弘卻沒有再回來。
至于蘇延年,仍坐在案前,反復念叨著任弘的話,他已記住了這個懸泉小吏…
他的豪言壯語,以及大漢很快就會重返西域的預言。
蘇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門關,再見到傅公,可得告訴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傳舍,便露出了得計的笑:
“有些話,由自己當面說出來好些。”
“但有些話,通過別人之口轉告,效果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