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章十八九歲年紀,胳膊很瘦,頭發卻梳理得很整齊,還扎了幘,若非那被打斷的鼻梁和缺了一顆的門牙,他憨笑起來像個老實孩子。
光看外表,恐怕所有人都會以為,這是個普通的市井青年,可實際上,他卻是號稱“城西萬子夏”的長安名偷之一。
萬章生于柳市,從小就在人煙稠密的九市里廝混,他最得意的手筆,莫過于元鳳五年時,在西安侯家香料鋪附近,偷過關內侯、戊己校尉韓敢當的褡褳。褡褳里除了錢和幾包孜然香料外,還有一封以當今堂邑侯趙漢兒名義,寫給韓敢當的信。
萬章留下了錢財卻將那封信乘夜塞到了西安侯家香鋪門縫里,事后長安的偷兒們酒后吹牛,論資排輩時,萬章手下的偷兒就將此事吹噓了出來,遂給萬章帶來了“名聲“,成了“盜亦有道”的名偷。
但也是這破名聲,害得他進了這趙京兆所設的“虎穴”中。
所謂虎穴,是因為長安邸獄不夠關押落網的輕俠惡少年,趙廣漢遂于長安寺門之外派人挖了許多深洞,各深數丈,取出的土則在四周壘起土郭,派兵卒戍守,而將這次清掃抓獲的人統統投入其中。
據說挖了三百多個深坑,每坑塞了十個人,不給吃的,拉撒睡覺都在里面解決,如今全都臭烘烘的。
萬章雖是個偷兒,卻是個體面人,最慘的時候也沒過過這種污穢的生活,而一個坑里的一位五陵少年也是養尊處優,就更受不了了,一邊躲著旁邊人拉的屎,嘴里罵罵咧咧,全是引發此次清掃的那兩個搶劫犯。
“劫誰不好?非得劫天子身邊的郎官,這下惹大禍了罷!”
那是發生于上個月的事,也是此次嚴打的導火索,兩個賊人劫了蘇回后,立刻驚動了京兆尹趙廣漢,這幽州趙子都也是奇,親自部署親自指揮,找到了賊人的窩點,率領屬下將他們包圍。
但對方劫持了人質,這該如何是好?
孝武時御史大夫杜周作《大杜律》,明確規定,凡有盜賊劫質,皆并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意思是寧可將罪犯和人質一起干掉,,也不能以財物相贖,姑息奸人。
但在潁川郡以酷烈出名的趙廣漢,這次卻主動與屋內盜賊談判,講明蘇回是宿衛官吏,天子近臣,倘若殺害,必夷三族,希望盜賊釋放人質,主動投案。如此可寬大處理,若有幸遇到赦令,或許還能免罪。
那兩名盜賊就是普通的剪徑小賊,劫人時根本不知道蘇回身份,只瞧其換了常服后,五花馬百斤裘是頭肥羊就下手。頓時嚇壞了,還真的開門叩頭認罪,趙廣漢竟也跪謝道:“幸全活郎,甚厚!”之后也兌現承諾,讓獄吏善待二人。
但死罪是逃不了的,大漢對待劫人、謀劫人求錢財的罪行懲罰極重,無論是實施了還是處在“謀”的階段,皆磔之——尤其是當你沒背景時。
八月初這兩人被處以死刑,趙廣漢又為他們預備了棺木葬具,二人皆曰:“死無所恨!”
可若就此以為這位京兆尹好相與,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后他仍將兩名盜賊妻子罰為城旦舂,同時在大將軍和天子支持下,開始對長安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嚴打。
趙廣漢將他的潁川郡發明的“缿筩”(xiàngyǒng),也就是舉報箱用于長安。一百六十閭,每個里閭都放一個,讓吏胥和百姓匿名舉報不法分子,托以長安輕俠大盜所言,讓各豪俠的派系之間互相猜疑,朋黨因此離散。
同時物色線人,安排耳目,盜賊行蹤多在其掌控之中。比如說前些天,幾個長安城的無賴少年躲在一處隱蔽的空房中謀圖搶劫,還沒等他們商議好,趙廣漢提前得到舉報,就派人把他們一舉擒獲。
而當網編織得差不多時,八月初,趙廣漢就部署戶曹、屬吏,以及鄉吏、亭長、里正、父老、伍人等,讓他們分別舉報長安城中各處的輕薄少年和不服管教的惡劣子弟,對身著危險服裝如披鏜甲著臂衣,手持刀箭兵刃的年輕人,也悉數查記。
最后備車馬數百輛,令其分頭對被查出者進行收捕,共得三千人!不論良莠都投入了這虎穴之中。
“若是乃公知道是哪個小婢養的將我舉報,一定…”萬章心中暗恨,他知道,自己肯定是為名聲所累,才落得今日下場。
這時候,那五陵少年又說話了,聽上去像是自我安慰。
“我家富稱陽陵,家中稍稍運作,買通與我家交好的獄吏,定能將我放出去。”
自從孝武皇帝死去,義縱、張湯、暴勝之等酷吏統治長安的時代也告一段落。過去二十年是豪強輕俠最滋潤的時光,其子弟犯法也能輕易豁免,哪怕是打死了人!只要死的是普通人,稍稍運作一番亦能脫罪。
還不等萬章等人羨慕這五陵少年,虎穴的角落里,就響起了一個沮喪的聲音。
“別想了。”
那是一個胡子上沾著不知泥還是屎的老頭,神情郁郁,嘟囔道:
“我就是獄吏!”
“趙京兆與前任不同。”
自稱獄吏的老頭說起趙廣漢的可怕之處來。
“前任幾位京兆都是單打獨斗,做不了幾個月就被轟走了,可趙京兆卻深得胥吏之心。”
趙廣漢對待屬下一貫和顏悅色,殷勤周到,多加薦舉,每當有功,總是歸于部下。而長安城里負責巡查盜賊的游徼和管理監獄的獄吏,原本都是沒有品秩的斗食,經趙廣漢奏請大將軍,將其秩祿提升到百石。漲薪的領導誰不愛?此舉使得基層小公務員們對趙廣漢心懷感念,人人自重,不敢再像過去那樣枉法懈怠。
“而我心存僥幸,收了賄賂想要給人報信脫罪,便被趙京兆查了個正著,送下來陪汝等了。”
餓了兩天后,老頭話語已經有些糊涂了:“趙京兆善于鉤距之術,查出隱秘的案情,令人無處藏匿,凡長安城的盜賊巢穴所在、民間豪俠的隱秘行蹤以及貪官污吏的受賄情節,他通過耳目眼線和推理判斷,總能洞察一切,使之無處遁形。什么都瞞不過他,瞞不過!”
“此人真乃長安輕俠之大害也!”
同穴的幾個惡少年恨恨不已,開始商量若能出去,便要派死士刺殺趙廣漢。這是一批替人行刺以賺錢財的職業殺手,萬章聽說過他們的運作方式。
當年鄂邑公主的情夫丁外人就曾雇人殺了一位京兆尹,一群街閭惡少以抓彈丸的形式確定分工,抓到紅丸者吸引兵卒,抓到黑丸者砍文吏,抓到白丸者為在行動中為被殺的同伙辦理喪事。每到黃昏以后,便出來殺人害命,死傷橫臥街市,擊鼓報警者一夜不絕。
但萬章知道,這群人都是外圍的小人物,那些主謀早就被另行關押了。這三千人,每個人的罪行都瞞不過趙廣漢,他數日來派法吏們加以闌視,基本上十個人里,一個無罪釋放,一個帶走處死,剩下八人依然關著。
那幾個謀劃刺殺趙廣漢的惡少年也被帶走,萬章再也沒見到他們。
到了第三天時,虎穴中開始有人死去了,官吏將尸體取出,懸掛在寺門華表木樁上,寫其姓名示眾。一時間親屬號哭,道路皆歔欷,長安中歌之曰:
“安所求子死?桓東少年場。生時諒不謹,枯骨后何葬?”
但也就其親人傷心,長安三輔大多數人,對此是樂見其成,天子腳下的長安卻是治安最差的地方,普通人早就受夠了,誰愿意每天上街到僻靜處都擔驚受怕啊。
曾被欺辱過的小商販百姓更擊節稱塊,這些為禍長安的惡少年,最好統統掃除干凈!
到了第四天,隨著秋老虎降臨長安,虎穴里大小便的味道越發濃郁,眾人已經快喘不過氣來,無力地靠在壁上,也無人再愿說話了。
直到這時,官吏才將半死不活的眾人提溜出虎穴——體質弱的人大多已死去,剩下的都是命硬的。
官吏十分粗暴,勒令所有人脫了衣裳,提著木桶打水給沖去他們身上的污穢,然后分發了粗糙卻干凈的褚衣,讓他們喝了一頓稀粥,將眾人從黃泉邊上拉了回來。
然后就是長安丞來向還活著的眾人訓話:
“汝等罪本當斬首于東市,然蒙天子大赦,善家子失計隨輕黠愿自改者免死,徙往北庭戍守服役五到十年,期至或立功便可脫罪!”
這不就是馳刑徒么?輕俠惡少年們又有力氣說話了,竊竊私語道:
“北庭是哪?”
“安西將軍在的地方罷,聽說比西域還遠。”
“市井中有傳聞,說北庭肥沃…”
“你也信!長安是天下之中,往外越遠越荒蕪。”
“我寧可死在長安,也不愿去戎狄之地活著。”
一想到要去那萬里之外受苦,生下來就基本沒離開過長安周邊的眾人滿心不情愿,應者寥寥,他們更愿意在長安附近做城旦舂。
長安丞也搖頭,這都是些罪犯或準罪犯,站在酷吏角度看,將他們肉體消滅最方便,或者分散流放。如今卻要全都送到北庭去,且不說到了以后是否能安心聽西安侯號令,就算沿途也無法保證眾人不脫逃啊!若是效陳勝吳廣之事,禍亂沿途郡縣該如何是好?
這次對民間輕俠惡少年的清洗,是波及三輔的,右扶風和左馮翊的輕俠惡少年也被提溜到了長安,合計五千余人。為了押送他們,恐怕要派出五千兵卒,耗費的錢糧不亞于一場小規模戰爭了。
如此想著,長安丞告訴輕俠惡少年們,稍后會有尊者來與他們說話。
其實長安丞也不知道來的是誰,以為是京兆尹或某位將軍。
“總不能是霍大將軍親來吧。”
輕俠們也猜測紛紛,那個貪贓枉法被投入虎穴的老獄吏居然還沒死,如此戲謔。
而當黃屋左纛的儀仗和六匹白駟抵達時,老獄吏便面露驚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見識比較廣的五陵少年們,也陸陸續續跪了下來,他們平日可是自詡不向二千石折腰的啊!
萬章呆呆愣在原地,直到被旁邊人拉了一下,才下拜頓首,剛下過雨后濕漉漉的地面,萬章將泥水抹在唇上,確實是土的味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然后萬章便和在場五千輕俠惡少年一起,統統漲紅了臉,激動而羞愧,望著從金根車上下來的那位“尊者”,心中情緒難以言表。
他們這些待罪之人,螻蟻之命,何德何能,居然驚動了大漢天子親至!
長安中奸猾浸多,閭里少年群輩殺吏,受賕報仇,相與探丸為彈,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喪。城中薄暮塵起,剽劫行者,死傷橫道,枹鼓不絕。——《漢書.尹賞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