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故廢。”
元霆元年,十一月初一,東且彌城中,時間雖然才片刻,卻像過了幾天幾夜,丙吉終于宣讀完皇太后詔書,將廢帝之事簡要說完。
趙充國、韓增三人面面相覷,廢帝,自有漢以來從未有過的事件,就是丙吉口中的“一點小事”?
不過說小也確實小,劉賀的下臺,甚至不會影響兩將軍回國的計劃,天下也仍安定,但此事暫時不能讓將士們知道,以免出現謠言影響軍心。
而任弘也故作驚訝,心里卻笑開了懷:“阿賀終于還是下臺了。”
只可惜丙吉說,大將軍順便將安樂也宰了,讓任弘痛失手刃這廝的機會。
趙充國和韓增關心的則是接下來的事,雖然如今是皇太后代政,既然有廢,肯定也有立吧?
丙吉緩緩說道:“大將軍與丞相等上書,孝武皇帝曾孫有詔掖庭養視,至今年十八,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廟,已遣宗正等前往朔方郡迎之。”
此言一出,趙充國頷首應是,不管新皇帝是誰,與他關系都不大。韓增倒是微微一愣,但還是很好掩飾了心中的驚疑。
任弘倒是不感到意外,只在心中感慨,雖然從二十七天變成了七十二,雖然劉病已去朔方轉悠了一趟,但那些被他影響之下改變的歷史,在撇去細節差異后,終于被修正過來了?算算時間,霍光八月十四派人去迎劉病已,朔方雖遠,但飛馬疾馳,來回頂多半個月,他現在應該即位了罷?
只是按照丙吉的說法,他在這之后就被打發來了西邊,后面的事不得而知。
丙吉笑道:“我與宗正同日出了長安,奉命來西邊給蒲類、強弩兩軍送信。誰料二位將軍何其速也,大將軍讓汝等出塞兩千里,二位就走了三千余里,橫掃右地,大破匈奴。我跑到一地,才知道君等已拔營去了下一處,只一路追趕,堪堪在此相遇。”
丙吉來尋找大軍,光騎著馬趕路都走乏了,感慨西域如此廣袤之余,也松了口氣。若是每個將軍都像田順那般,八百里就折返,這場聲勢浩大的五將軍伐匈奴,就要變成一場五軍空出的笑話,對大將軍十分不利。
可來到趙充國、韓增軍中,看了他們的功勞薄冊,光是俘獲的牛羊多達百萬頭,記錄的斬首萬余,便足以大書特書。更別說任弘飛馳千里救烏孫,擊滅泥靡,七戰七捷斬右谷蠡王首的大功,能讓朝廷好好拿來吹一吹了。
等到宣詔結束,丙吉便跟著趙充國去犒勞將士,入夜時分又來了任弘這邊,在隨任弘在營內轉悠時,卻忽然握住了任弘的手!
喂喂丙大叔你想干什么!
“西安侯,大將軍有密令給趙將軍與你。”
丙吉將一份帛書塞給任弘,叮囑他道:“大將軍有令,入塞前,盯好強弩將軍!”
次日,大軍離開東且彌,在留下一個曲守備此地,作為日后經營北庭的堡壘,其余數萬人則沿著積雪的天山北麓向東緩緩返回,在留守士卒看來,真是“去時雪滿天山路”。
丙吉帶來的密令,趙充國肯定也接到了,行軍前后順序果然有了變化,任弘被安排到大軍最前方,繼續做他的興軍,而韓增軍被夾在中間,趙充國自以本部殿后。
手下各部曲被要求休憩時也不得解弓刀,楊惲他們不知朝中變故,還當是提防右賢王不甘心,從呼揭地南下襲擊,殊不知防的是友軍。
任弘很清楚霍光為何會下這樣一道密令。
因為韓增之父,按道侯韓說,就是在巫蠱之禍時死去的。
征和二年大興巫蠱,以江充為主,按道侯韓說、黃門蘇文等協助,在宮中四處挖地找蠱,最后找到了衛皇后和衛太子頭上。
七月壬午,衛太子乘著漢武帝在甘泉宮之際,已經決定舉事,乃使門客為使者收捕江充等。韓說最先懷疑使者有詐,不肯受詔,結果被衛太子的門客當場格殺,韓說的長子韓興逃了出來,協助丞相劉屈氂平亂。
巫蠱之事若衛太子贏了,已在漢幾代富貴的韓家,恐怕是族滅的下場了,不過就算衛太子失敗,漢武帝又掉過頭來,將殺戮衛太子一黨最積極的那批人挨個找借口收拾了,嗣爵的韓興也不例外,無罪而誅。
萬幸當時韓增就在甘泉宮做郎官,沒有被父兄牽連,過了幾年,霍光還替他求情,恢復了爵位。
因為有這層恩怨在,如今衛太子的孫子有望繼位,韓增不可能一點想法沒有。
但趙充國卻一點不擔心,只在一天忽然對任弘道:“前將軍是聰明人,大將軍也只讓吾等謹慎而已。”
任弘明白趙充國之意,不管是廢帝劉賀在位,還是劉病已繼承大寶,只要大將軍在一天,大漢就由他說了算,韓增大可不必擔心新帝的報復打壓。
只要韓增自己別想不開,老老實實帶著大軍入塞,等回了長安,他就要籍此戰之功高升了。
形勢已變,韓增很可能會向大將軍靠攏,從游離在霍氏周邊的盟友,變成霍氏鐵桿黨羽。說不定會一舉超越張安世,成為朝中二號人物。
“想這些事真讓人頭痛。”
任弘已許久沒想這些勾心斗角的事了,還是在西域好啊,若讓他選,他還是喜歡戎馬邊塞的生活,簡單、痛快。睜開眼就是巍峨壯麗的天山,西域廣袤,不像長安的里閭街巷那般復雜幽回,得時時刻刻提防著人,小心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斗著斗著,格局就小了。
他岳母如今成了烏孫太后,廣闊世界的大門已經打開,任弘往后倒是進退自如。劉病已就不行了,那個一心想做“征西將軍”的少年,本已踏出了離開長安的第一步,但還是被命運的線拽進了未央宮里。
出了劉賀的事后,都該明白了吧,想做大將軍的女…不對,做他的皇帝,真的好難啊。
任弘不由感慨:“劉病已啊劉病已,接下來,你可就要直面我都不愿招惹的人,要整日跟霍大將軍打交道了!”
匈奴右部已被趙充國一戰打垮,雖然右賢王的嫡系和呼揭、堅昆兩國尚在,卻再無力南下。東返的路上再無戰斗,士卒也回家心切,即便頂著飛雪,卻也能騎著從匈奴人那俘獲的馬匹,每日趕數十里路。
從東且彌到右賢王庭,再向東走草原絲綢之路抵達居延塞,足足兩千多漢里,他們只花了一個月時間。
終于,到了十二月初一這天,在沙漠和戈壁邊緣,一片廣袤的大湖出現在面前,居延海到了,此時湖面已開始結冰凍住,萬物寂寥,只在遠方看到了綿延漫長的一條線。
“是長城!”
“回家了!”
漢軍士卒忍著辛苦走到現在,終于難忍喜悅,紛紛解下鐵胄和氈笠幘巾,拋上天歡呼起來,有人唱起了故鄉的歌,有人在篝火邊跳起了舞,這場漫長的遠征,終于告一段落了。
兩軍六萬余騎八月出塞,十二月方歸,四個月的征戰下來,因為屢屢大勝,戰死者不算多,但疾病物故者多達十分之一,而帶出去的八九萬匹騾馬幾乎耗盡一半。
幸好在右地俘獲大量馬匹,好好補充了一波,算下來居然還賺了一點。否則大漢十多年積攢的底子,一場仗就全部打空。
即便此戰大獲全勝,至少三五年內,大漢是沒法像這樣,對匈奴大規模征討了,費錢費力啊。他們勝利的背后是數十萬民夫千里饋糧,運到居延等地來候著,這些人背后,又是數十萬戶人家少了勞動力,生活大受影響。
時代變了,霍光畢竟不像孝武那般為了勝利不顧一切,匈奴是要滅,西域是要開發,但不能因此影響了國內百姓的生計。
居延塞遮虜障的燧卒早早發現了他們,立刻稟報居延都尉,等漢軍抵達障前時,居延都尉已開關前來迎接,同來的還有一位來自長安的使者,給兩位將軍帶來朝中最新詔令。
“九月,皇曾孫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已而十月初一,群臣奉上璽、綬,即皇帝位,謁高廟。”
使者笑道:“大漢有新天子了。”
嘖,真是流水的天子,鐵打的大將軍。
“天佑大漢。”趙充國與韓增如此感慨,可以向士卒們宣布這件“喜事”了。
而任弘也為劉病已松了口氣,看來他被召回、繼位的過程是順利的,當真沒出事,對吧?
進入居延塞后,趙充國與韓增商議后,決定按照朝中的要求,帶著大軍在居延和張掖休整過冬,等開春再帶回長安受賞。
但得有個人立刻隨丙吉趕回長安,向朝廷報功復命。
“吾等老了,冬日里就想好好在居延烤火吃肉,還是讓最年輕,功勞最大的騎都尉去罷。”
趙充國點了任弘,笑道:
“就由道遠代蒲類、強弩兩軍,持右谷蠡王先賢撣之首,歸于北闕,向皇太后、天子和大將軍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