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半夜宿醉醒來后,劉賀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首先是石顯出宮后一整天都沒回來,劉賀好歹還記得自己和石顯做的“大事”,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找王吉商議,結果這時候才發現,溫室殿里的人,幾乎被換了個遍:他僅剩的那二十余名昌邑奴仆不見了蹤影,反倒是一群昭帝侍中近臣,對他禮貌而警覺,時刻盯著劉賀。
“朕要出殿!”
平日里一呼百應的命令,今日卻不頂用了,那些近臣奴仆只跪在溫室殿門口稽首,但任憑劉賀怎么踢他們,都堵死道路不讓天子離開,氣得劉賀要拔劍斬之。
守著溫室殿的中郎將羽林監任勝過來,恭恭敬敬地告知劉賀,說長安有盜,為了天子安全,不妨等天亮再出來。
劉賀心中更涼了,心中猜到,要么是石顯出事了,要么是果如其所言,大將軍就要對自己下手了。
他就這樣在溫室殿里呆坐到了天色大亮,宮婢從官還是如往日一般端來皇帝朝食,品類似過去一樣豐富,可劉賀卻一點吃不下。
而宮婢從官們也死死盯著劉賀,他如廁也要站進去聞臭味,怎么趕都不走,因為大將軍昨夜讓人在未央宮戒嚴時就給任勝下了密令:“謹宿衛,勿令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
大將軍要的,是一場干凈利落,體體面面的不流血政變。
劉賀就這樣坐如針氈了一上午,才傳來了皇太后在承明殿,召皇帝去見。
在宗法上,劉賀是孝昭繼子,上官太后的兒子,大漢以孝治天下,謚號必加一個孝字,太后住在東邊的長樂宮,讓皇帝一月一朝即可,可今日卻特地來到未央。
“該來的還是來了。”
能見到朝思暮想的上官太后,劉賀卻一點高興不起來,他不再做無畏掙扎,只默默穿戴皇帝冠冕——他有種感覺,這或許是最后一次穿它們了。
身上是玄衣纁裳,上衣顏色象征未明之衣,下裳表示黃昏之地。集天地之一統,有提醒君王勤政的用意。衣服上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紋,各有寓意。
而袞冕十二旒,每旒十二顆玉,以五彩玉為之,用玉二百八十八顆。
劉賀手背摸著身上光滑的纁裳,指尖輕觸眼前一旒旒價值百金的美玉小珠,忽然很想哭。
而在最后,他還將傳國玉璽連同綬帶一起,掛到了腰帶上,他昨天酒醉時也抱了一夜,始終不讓尚符璽郎取去和其余五璽放一起,而他至少現在還是大漢天子,無人膽敢輕觸,更別說搶奪。
這“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玉璽,劉賀想要捧到最后一刻。
坐在步輦上前往承明殿時,未央宮里顯然是戒嚴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劉賀甚至遠遠看到,王吉和那二十余名僅剩的昌邑故人一起,被一群張安世手下的郎衛羽林騎攔在殿外,王吉看到了劉賀,似乎想要突破阻礙過來,卻無濟于事。
“這是何意?立刻放了他們,隨朕去承明殿!”
劉賀最是護短,指著他們責問來接自己的大司農田延年。
田延年跪下道:“有皇太后詔,昌邑群臣不知禮,毋使至承明殿。”
劉賀大怒,連續發令,但田延年只低頭不為所動,落魄鳳凰不如雞,劉賀的號令已沒有絲毫作用了。
“田延年,你想要謀反么?”
田延年無對,只抬起頭看了劉賀一眼,笑而不語,好似在說:“謀反的,難道不是陛下么?”
這笑容讓劉賀毛骨悚然,想起自己作死讓石顯寫的東西,頓時不敢再斥,由著步輦載自己離開。他仰起頭,看到了陰沉沉的天空,還真如夏侯勝所言:“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
“真急啊,大將軍真急啊。”
后面的事更證實了劉賀的猜測,他剛一進承明殿大門,身后的中黃門宦官便把持門扇,立刻將殿門合上。
劉賀一驚,再往前一看,卻見里面氣氛極其可怖,侍御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而百官群臣畢至,個個沉著臉,有人低著頭好似在數地板木縫,有人同情地瞧了劉賀一眼,旋即挪開了目光。
而陛前,有大將軍大司馬霍光捧斬蛇寶劍立于側,皇太后上官氏則穿著上紅下黑的莊重盛裝禮服,外被珠襦,值得注意的是,她直接坐在阼上陳設的武帳之中——這是太后臨朝聽政的標志!
“母后。”劉賀行禮,或是被石顯打過招呼,對今日場面有所預料,他居然沒有嚇壞。
上官太后卻不搭理他,更沒有像往常在長樂宮那般,和顏悅色地讓皇帝免禮。
這位十六不到的小姑娘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只故作肅然,按照劇本對外祖父霍光道:“大將軍、丞相,讀奏吧。”
尚書令輕咳一聲,開始宣讀那長長的奏疏。
“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右將軍臣安世、御史大夫臣義、宜春侯臣譚、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農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樂成、廷尉臣光、執金吾臣延壽…光祿大夫臣吉等頓首死罪!”
只要是在場的,殿中每個人都署了名,如同投名狀一般,一旦開始,廢帝之事便再無回旋可能。
而劉賀,就只能伏在地上,冷汗津津地聽著自己那些“罪狀”。
“孝昭皇帝早棄天下,無嗣,臣敞等議,昌邑王宜嗣后,遺使者奉節征昌邑王典喪。服斬缞,無悲哀之心,廢禮義,居道上不素食,使大奴劫掠女子載衣車,納所居傳舍供王淫樂,到濟陽,求長鳴雞斗之,為人后者為之子也,而昌邑王不孝如此!”
這些事當時無人發難,可作為使者之一的丙吉都一一記下,就等著今日呢!
接下來輪到劉賀到長安的表現了,他明明聽了龔遂的建議,每次都哭得很傷心,幾乎沒有做錯的地方,卻被說成“哭而無淚,心中不哀反喜”。
至于他正式即位后,因為那段時間劉賀膨脹,罪狀就更多了。
除了確實是他下令,讓從官持節出宮、許給他們二千石印綬外,昌邑奴仆們干的每件事:出宮買雞豚自食,酒后于酒肆中調笑胡姬,市中大聲喧鬧等,都算成劉賀之過,兩百多人,一個一件,加起來也夠多了。
而在喪期后的飲酒作樂狩獵,擊鼓歌吹作俳倡,驅馳北宮、桂宮,弄彘斗虎等,也被說成大行靈柩還在前殿時就公然為之!
劉賀臨幸的幾個小宮女,在奏疏里,忽然成了孝昭的嬪妃,被荒淫無道的劉賀強行侮辱,子淫父妾,還威脅宮人不許說出去。
甚至連他醉后說笑,要坐一坐皇太后小馬車的戲言,也成了呈堂證供,是不敬皇太后的證據。
念到這,上官太后已勃然作色,表示自己聽不下去了,用還帶著稚氣的聲音,指著劉賀怒斥道:“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
劉賀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頭低低貼在地上,唉,看來母后對自己也誤會頗深啊。
這還沒完,尚書令接著念,說劉賀為璽書,令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
等等!劉賀有些冤屈,他只是遣人悄昌邑去告訴老父親一聲,這也不行?而且沒有公然獻三太牢啊!
而說他一個月才朝見太后一次,那是太后自己說的,劉賀恨不得三天去見一回呢!這也成罪名了?
一旁的田延年心里門清,以上諸多罪狀,多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除了被石顯所騙,寫的那兩封奏疏不好公開外,真正讓大將軍在意的就一條:
“變易節上黃旄以赤!”
這是要在長安搞政變的標志啊,雖然前夜劉賀才聽了石顯的話令人去做,還沒來得及更換,但只是起了這念頭,都足以致命,所以大將軍才會果斷行事。
具體的事例舉了數十條,剩下的沒法一一列舉,就只能一概而論了。
“受璽以來七十二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三千余事!”
“太仆丞等數進諫以過失,昌邑王使人簿責,其余諫者系獄。荒淫迷惑,失帝王禮義,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杜稷,天下不安!”
事到如今,劉賀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甚至連呼吸都是錯的。
劉賀幾度欲反駁,但這不是辯論場,沒有他說話的份,這份奏疏是通知單,認或不認不重要,重要的是史官在旁一一記錄,遂成鐵證。
光數落罪狀就念了一刻,尚書令嘴都酸了,終于點到正題,要找禮儀宗法上的依據了。
“臣敞、臣光等謹與中二千石、列侯、九卿、博士等議,皆曰:高皇帝建功業為漢太祖,孝文皇帝慈仁節儉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僻不軌。《詩》云:‘藉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屬,莫大不孝!”
以上種種,淫亂其實是小事,重點就是兩個字:不孝!對孝昭不孝,對太后不孝,對列祖列宗不孝,違背了大漢的政治正確。
“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鄭’,由不孝出之,絕之于天下也。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一海內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不孝者非人哉,焉能為天子?”
“昌邑王雖謁于高廟,然昨夜大風起,高廟靈位震動,此祖宗寓意。昌邑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等昧死以聞。”
“可!”上官太后也早就聽倦了,尚書令話音剛落,便想要結束今日之事。
霍光始終不發一言,此刻才走過來,惋惜地說道:“事已至此,請王起拜受詔,交出天子璽綬。”
劉賀抬起頭,他頂上的冠冕已有些歪了,此刻有些可憐地哀求道:“大將軍,朕曾聽說,天子諍臣七人,即使是無道也不會失去天下,朕固然有錯,難道就不能改么?”
當然不能,霍光板起臉:“高廟震動示以祖宗之意欲廢,皇太后詔廢,王安得再為天子?”
說完一揮手:“大司農,解其璽組!脫其冠冕!”
理論上,直到此刻,劉賀才正式失去了皇帝之位,而是廢帝罪王,旁人可以觸碰他了,但即便如此,郎衛和大臣們還是有些猶豫,倒是田延年無所畏懼,立刻奉命上前,要對劉賀動手,奪其玉璽。
不想田延年尚未靠近,劉賀卻忽然站起身來,將傳國玉璽高高舉起,他記起石顯說過,前后少帝的凄慘下場,竟覺得一旦被廢必死無疑,求生欲占據了上風。
劉賀本來打算拼死一搏,將手里的傳國玉璽對著霍光腦袋砸過去的,砸他個腦漿迸裂,來個同歸于盡!但霍光矮啊,面前有田延年、杜延年二人一站,竟把大將軍擋住了,劉賀心里也一慫,只顧得上將玉璽對準不遠處的阼階,作勢欲摔!
“都…都不許過來!否則,朕的頭,就要與玉璽一起,俱碎於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