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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廢立

  夏翁這幾夜睡得不太安穩,君子已經出征一個多月,也該到敦煌了罷?臨走時叮囑他們要多留神小心,一切聽夫人吩咐,還要照看好皇曾孫的夫人許平君。

  前些日子,皇曾孫之妻許平君便去白鹿原的別院,她教瑤光些撫養嬰孩的訣竅,瑤光則教她玩小弓射鳥雀,一起帶孩子倒是熱鬧,近日才返回長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負責守夜的門大夫游熊貓則來喚醒了夏丁卯:“夏翁,隔壁楊家有些動靜,有人在叩其門扉。”

  夏丁卯一咕嚕翻起來,問道:“什么時辰了?”

  任弘在家里立了個計時的水漏,此時才到夜漏未盡七刻時分,平旦未至,天色依然一片漆黑。

  按理說尚冠里應該緊閉里門,各家達官貴人安寢才對啊,難道是楊家夜飲?楊夫人司馬英一向治家甚嚴,不太可能啊。

  夏丁卯不免多了個心,不知為何,想起了十七年前,巫蠱之禍那一夜,制止了游熊貓要出去盯著的打算。

  夏丁卯始終堅信,遇到事不摻和才是最好的,除非事情自己找上門來。

  “真有大事,你盯了也沒用,勿要舉火,就當不知道,等明日之后,還是再去白鹿原住一段時日罷!”

  而隔壁楊家,田延年已在低頭喝著溫湯,他剛剛將大將軍、右將軍欲廢劉賀的消息通知楊敞,叫他明日召集群臣去未央前殿,并要在廢帝奏疏上率先署名。

  大漢丞相楊敞昏昏沉沉爬起來,此刻徹底被嚇醒了,一時間驚懼萬分,不知所言:大將軍十多天前不是帶著皇帝謁高廟了么?群臣還以為帝位已定,松了口氣,怎忽然出現了轉折?

  楊敞這輩子還沒經歷過如此大事,不免汗出洽背,嘴里唯唯而已。

  這態度田延年是不太滿意的,但作為楊敞的老同事,深知此人怯懦,當年有人向他告發燕王、上官桀欲對霍光不利,楊敞身為霍黨重要一員,居然手足無措,拿不定主意,最后還是杜延年率先向大將軍稟報。

  他來得太匆忙,有些內急,便起身更衣去了,只讓楊敞再好好想想!

  楊敞坐在原處呆若木雞,他只想做個太平丞相,按照舊例混個列侯告老,萬萬沒想到會攤上這種事,廢帝?有漢以來就…兩次?他也說不好前后少帝算不算廢。

  一個人從隔壁東廂走出,田延年讓楊敞屏退下人,可楊敞可號令不了他的夫人司馬英,她方才一直在偷聽。

  “良人!”

  司馬英面容肅然,她熟讀父親留下的太史公書,對里面那一次次政變記憶猶新,不管是趙高李斯密謀矯制,還是陳平周勃密議滅諸呂,都是血淋淋的,容不得半分猶豫!

  她在楊敞膝前跪坐:“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良人。良人若不疾應,以顯示與大將軍同心,恐怕會為大將軍所忌,先事誅矣!猶豫無決這種事,大將軍會原諒良人一次,卻沒有第二次!”

  話語未盡,田延年卻匆匆回來了,原來上的是小號而不是大號啊,進廳堂看到司馬英頓時一愣,正要對楊敞處事不密叫婦人旁聽勃然大怒,司馬英卻索性大大方方,拉著楊敞,夫妻二人對田延年長拜:

  “楊氏自然當奉大將軍教令!大司農勿慮!”

  接下來便是一番參語許諾,司馬英的果決大膽,與楊敞的怯懦遲疑全然相反,倒是叫田延年驚奇不已。

  等他回到霍光面前時,杜延年等霍光舊吏黨羽已云集于大將軍幕府,如今萬事俱備,只等天明發難了。

  聽了田延年的描述后,霍光捋須笑道:

  “人言楊敞能坐上丞相之位,全靠其夫人,此言不虛,司馬遷生了個好女兒啊。”

  “楊夫人若是男兒身,這大漢丞相,或許都可以坐一坐。”

  他已經換上了黑色的朝服衣冠,頭戴紅色委貌冠,腰間掛著紫綬金印,杜延年在其左,田延年在其右。而身后則是掌握兵權的子侄女婿們,眾星捧月,將最矮的霍光簇擁在前。

  這讓田延年生出一種虛幻的錯覺,只覺得哪怕大將軍今日廢帝自立,怕也做得!不就是殺得未央宮血流滿地么!

  霍光在腰帶上插上玉具、隨侯珠垂于身側,接過了身為大司馬大將軍,代天子主征伐的斬蛇寶劍,捧在懷中,瞥向身后眾人,下達了他的命令:

  “記住,今日未央宮中,不會死一個人,流一滴血!”

  大漢在服喪期間三日一朝,平時五日一朝,今天是八月十二,本不是常朝的日子。但就在九卿們陸續抵達官署時,丞相府卻派人來通知他們,去未央宮承明殿集議。

  這讓眾臣有些驚訝,都在猜測莫非是前線出了事?消息靈通點的人,已得知虎牙將軍田順出塞八百里而返的事了。

  而進了未央宮后,敏銳的宗正劉德已經感覺到不對勁,東闕、北闕看似正常,但進入后,卻發現虎賁、羽林、郎中署皆嚴宿衛,公車司馬門內更是戒嚴。

  食時之前,群臣已集于承明殿,看看左右,來此的人也不算多,有丞相楊敞、御史大夫蔡義,列為中二千石的九卿:衛尉、太常、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以及在朝中的列侯、大夫、博士。

  唯獨沒來的,就是典屬國蘇武,霍光故意讓楊敞不召蘇武前來。

  楊敞、蔡義、長樂衛尉鄧廣漢、杜延年、田延年是知道緣由的,皆面色肅然,其余眾人則面面相覷,心中忐忑,只覺得恐怕要出大事了。

  劉德甚至注意到,杜延年、田延年等人的帶劍上殿的,誰給他們的權力?但那些平日眼尖的侍御史好像是瞎了,竟不敢指出。

  最后是大將軍霍光和右將軍張安世一前一后抵達,也不知二人昨夜究竟聊了什么,達成了怎樣的約定,霍光懷中捧著斬蛇寶劍,朝平時上朝所立的阼階前走去。

  還是往常的步伐,踩在固定的位置上,絲毫未亂,可若是楊惲這小機靈鬼在,數著霍光的步數,就會發現,大將軍過去是九十九步走完,立于阼前兩步。

  可今日,霍光卻走滿了百步!再邁出一腳,便能踐于阼上!跨越那道君臣的界限。

  然而霍光還是停住了,他就這樣,站在君與臣之間,那局促的分界線上,不前不后,只將斬蛇寶劍恭恭敬敬放上去,又下拜三稽首。

  末了才轉身看向群臣,說話聲音也不算大,一如往日般溫和緩慢,卻足以讓整個前殿都顫三顫。

  “諸君,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

  如…如何?

  劉德駭然,左右群臣皆驚愕失色,甚至有人連手里的笏板都掉了,落在地板上清脆有聲。

  霍光那句話的回音,似乎還在承明殿回響,群臣腦子里也嗡嗡作響,搞不清楚大將軍明明已讓皇帝謁高廟,為何忽然發難,一時間莫敢出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唯唯而已。

  碩大的承明殿,空氣仿佛凝固住了,所有人似中了邪被定在原地,只有一人率先出列!

  卻是霍光手下的急先鋒田延年。

  他眼睛看著霍光,話卻是對群臣說的:“孝武皇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江山也。”

  “今昌邑王昏亂,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大漢傳謚之中,必有一個‘孝’字,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令昌邑不孝,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孝武、孝昭于地下乎!?”

  田延年的手摸上了腰間的佩劍,噌的一聲抽出半截,殺氣騰騰地掃視殿內眾人:

  “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后應者,臣請劍斬之!”

  已與霍光密議過的張安世、杜延年、楊敞、蔡義、鄧廣漢、丙吉隨之響應:“社稷重于君,請大將軍立決!”

  承明殿已被霍禹、霍山等中郎將,帶著虎賁、羽林持兵刃圍住前殿,北軍五校也已在長安戒嚴。

  今日殿內,誰要敢說個不字,恐怕是要橫著出去,他們知道田延年的狠勁,那劍恐怕是會真斬下來的。

  一時間,參議者接二連三跟著張安世等人跪倒在地,宗正劉德也不例外,哪怕心里再不滿,形勢所迫,也只能將頭,重重叩在地上,皆道:

  “萬姓之命在于將軍,唯大將軍令!”

  霍光也下拜回叩,聲音無奈而哀傷:“九卿責光是也,光立人不明,以至今日之禍,辜負了孝武、孝昭信任,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

  而未央以東,一輛小馬車已從長樂駛入東闕,朝承明殿駛來,霍光不同意在前殿辦事,得移到承明才行——因為前殿所決是大事,而承明所決…

  是尋常小事!

  霍光起身,理了理腰間的隨侯珠,與他預想的一樣,這場廢立,不必流一滴血。

  “皇太后已入未央,將至承明殿,群臣且隨光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

  至于罪狀是什么?丙吉已經奉命連夜寫好了!可長了!

  “七十二…”

  在等待太后抵達時,劉德身旁的光祿大夫丙吉低聲嘀咕著一個數字。

  “什么?”劉德沒反應過來。

  丙吉抬起頭,壓抑著心中的喜悅,嘆息道:

  “六月初一即位至今,昌邑王,他做了七十二天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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