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師舊稱“姑師”,本是塞種后裔,一百多年前游牧于羅布泊東岸,隨著月氏、烏孫的遷徙也受到波及,遂北遷越過大沙海,占據了這片天山南麓炎熱低洼的土地,開始定居下來。
所以車師人容貌習俗與同為塞種后裔的焉耆等邦頗似,皆是圖蘭人種,普通臣民半農半牧,穿的是氈衣氈帽,只因地域炎熱,也有不少穿羅布麻的。
但其國內貴族上層,最鐘愛的還是來自大漢輕薄涼爽的絲綢,貴人、王子著顏色較素的絹衣,唯獨老邁的車師王最顯眼,一身絳紫色蟠紋嵌對鳳立人獸面綺服。
從他們的位置,能將交河一覽無遺,它在西域,在全天下都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此城不是按照一般城池那樣,用磚瓦土石壘起,而是在這塊位于兩河中間的島嶼臺地上,由車師先民們,用簡陋的工具,一寸一寸向地下硬掏出來的!
若非親眼所見,難以想象它的模樣。祭壇、王宮、城門、民舍的墻體基本為厚厚的生土墻,特別是街巷,狹長而幽深,像蜿蜒曲折的戰壕。一代又一代,就這樣不停地掏挖雕琢,生生把交河打造成一個巨大的黃土雕塑。
它與大地連成一體,堅固到兩千年的風雨沖刷,都無法將其摧毀,長安已經建起又消失數次,交河卻能保持原樣,遺留到后世。
作為交河的主人,車師王自然是驕傲的,左右簇擁的奴仆努力伸手,讓蒲傘能為王遮陽,好讓他站到高臺上觀察漢軍動向這一小會功夫,也不至于額頭冒汗。
眼下已近正午,空氣十分悶熱,車師王看到,扎營一夜休憩后,漢軍一前一后兩支隊伍皆已抵達交河城外——也就是隔著兩條又寬又深的河谷,在對面的數百步外的土垣干瞪眼,共有近萬之眾,這已經比交河城中六七千居民更多了。
卻見漢軍陸續下到了河谷里,一軍對著河對岸的東門,一軍對著已經砍斷木索橋的西南門,還有大嗓門的譯者,用車師和漢話大聲呼喚,要車師王出去迎接他們的將軍。
車師王則讓譯長回應,說交河以北的石城里有些糧食,是專門給大漢天兵留的,請漢軍笑納后離開,但城恐怕不能開,因為車師人正在祭祀白山神。
話是傳出去了,但漢軍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警告車師,再不開城相迎,便要自己登門拜訪了!
“王,大漢可不像匈奴諸王,能用一點食物就輕易打發。”
穿著一身素白絹衣的貴人蘇猶下拜,將頭觸到地面上:“還是應該派人相迎漢使入城款待解釋,勿要得罪大國啊。”
二三十年前,車師就因為夾在漢匈之間常遇戰火,后來漢軍退走十余年,而匈奴右賢王直接派了四千騎來車師,效仿漢軍屯田積谷,保證了幾年前右部對西域的用兵。
近年來大漢開始重返西域,并且離車師越來越近,終于到兵臨城下這一天,而匈奴田卒聞訊驚走。在蘇猶看來,以小邦事大國,伺候不好哪邊都不行。
然而車師王最信賴的王子烏貴卻不這么看,這老車師王有二子,長子軍宿乃是焉耆外孫,匈奴屯田之兵撤走時,將他也帶走為質,而二王子烏貴乃匈奴婦所生,天然親近匈奴,低聲對車師王道:
“若是迎了,等漢人撤走,右王的使者再來,車師又要被教訓了,漢軍要來趟車師可不易,要跨越大沙海,十年能路過一次便不錯,可匈奴,卻是年年都能從白山以北南下。”
更何況,交河內還有五百匈奴人,說是協助車師抵御漢軍,其實也有監視的意味。
車師王頷首,比起漢軍,他還是更怕匈奴多一些,僻壤小王也不可能有漢朝中樞官員的全局意識,更不了解漢軍經營西域的決心,只想像打發右地那些過來敲詐的部落一樣,隨便一點糧秣請他們走。
但畢竟漢軍人數頗多,回到冬暖夏涼的王宮中,老車師王遂端著葡萄酒,慢悠悠說起自己的經驗來。
“我做王二十多年,一共三次遇到過漢軍圍交河。”
約是三十年前,漢軍首次兵臨交河時,車師王還是王子,敵人有烏泱泱數萬吧。只是太過乏食,只隨便圍了圍,車師投降就撤兵了,他們一走,車師又一轉頭繼續投入匈奴懷抱。
二十年前,漢朝則是派遣一個匈奴降王,將樓蘭國兵擊車師。樓蘭是車師的老鄰居,有多少斤兩彼此還不清楚?這次連假意投降都不想,匈奴遣右賢王將數萬騎救之,漢兵不利,引去。
最后一次是十六年前,漢軍去攻擊匈奴的大軍路過車師以北,又讓一將帶著樓蘭、尉犁、危須凡六國兵擊車師,這次人看著多點,車師王遂主動降服,臣屬于漢,但漢軍仍無法留一兵一卒在車師,很快就撤離了西域。
一百年了,不管是匈奴的馬王還是漢朝的將軍,都無人能真正攻破這易守難攻的絕地。
“這次的人數,只與第二次差不多,遠不如第一、第三次,不必驚慌。”
車師王安慰手下的領主們,驕傲地舉起了葡萄酒:“龜茲國都延城號稱西域最大的城郭,永不陷落。”
“那是他們自夸,在我看來,交河,才是是西域這片沙海上,永不沉沒的大船!”
任弘能夠想象,若是能與天空中盤旋的鷹共享視野,他便可看到,交河故城像是一片細長的柳樹葉子,像是一艘黃土筑就的方舟,漂浮在吐魯番盆地上。
乍一看,它確實是形勢險要,易守難攻。
漢軍若想進攻,首先要面對的,是秋天豐水期寬闊的河流。他讓人試過了,足以沒過到七尺男兒的脖頸,且河中淤沙不少,光是將隊伍渡過來就頗為不易。交河城下的低地無法站太多人,擺不開進攻梯隊,許多人得擠在沒過小腿的泥水里等待。
第二道麻煩,則是高達三十米的黃土崖壁,外加九十度的垂直坡度,無一草一木可攀附,就算他們將中原的云梯扛來也夠不到。
所以能進攻交河的道路,就只剩下一道鑿除來的窄坡彎曲向上,交河如今唯一通向外界的東門了。
“原本是有西南門,與對岸土塬有木板索橋相連,如今被車師人砍了。”
去周邊偵查了一圈后,趙漢兒回來回復。
而楊惲這家伙在那想破了頭,將史書上見過的攻城之法一一提了出來。
“水攻如何?上游筑壩,效仿知伯水淹晉陽。”
你舉個王賁水灌大梁會死么?為啥要舉被趙無恤砍了頭做酒器的知瑤?
任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白了他一眼:“交河不怕水。”
“這河流來自天山,流速緩慢,筑壩蓄水不易,且洪水想要漫過交河…”
任弘笑道:“除非整個天山冰川忽然融化,將整個盆地,連同吾等都淹了,交河里的眾人,才可能濕濕腳。”
旁邊辛慶忌想到兵法中的“火攻”一篇,提議道:“火…”
任弘繼續否定:“火也沒用,交河不怕火,城內是生土硬生生挖掘而成,謂之為‘減土筑城法’,且是半入地穴,幾乎不用木料,就算把整個綠洲都燒完了,交河依然能安然無恙。”
“穴攻呢?挖條地道…”
張要離說一半就自己否定了這種可能,腳踩著地上的河水自嘲道:“這種地方掘穴,不等挖到交河底下,吾等就先被水倒灌了。”
辛武賢那邊遣人來提議強攻,但城內人口不少,足有六七千,車師人會冶鐵,裝備不弱,強攻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而且任弘記得,交河東門還有些古怪,城門進去不是通道和廣場,而是一個很方便守軍甕中捉鱉的…地穴。
若是任弘三十年前和趙破奴一起來此,交河或許還有一個弱點,枯水期河流大半干涸,取水不易。但這兩代人的時間里,被匈奴俘虜又送給車師的“秦人”工匠,帶來了中原的科技:鑿井。據抓來的當地人說,在車師王重金賞賜下,工匠一口氣在交河開了幾,口口有水,補全了最后一塊短板。
所以一般的做法,就是往死里圍,圍到彈盡糧絕為止,就比如歷史上,北魏時匈奴沮渠部來圍交河,也就…圍了8年吧。
任弘可等不了八年,八天時間都沒有。他之所以主動請纓,選擇這條路為前鋒,便是抱著一蹴而就,以迅雷之勢解決匈奴的小弟們,再抄近道前往烏孫支援解憂公主。
眼看眾人都一籌莫展,任弘卻笑道:“也別盡想取巧借助水火地穴了,其實攻城最終要靠的,難道不是‘人’么?”
又是伐木,又是制作器械,大張旗鼓鬧了一天后,到了次日,黃昏時分,車師人感覺到,漢軍終于要發動進攻了。
任弘依然仰頭看著,黃昏與漢軍在東門外點燃的營火,將交河點綴得滄桑落沒,無邊的斜陽,傾斜在土墻上。這異域風情美不勝收,想必會成為許多漢軍士卒一輩子無法忘懷的景象。
后世來此旅游時,任弘是很喜歡這座交河故城的,普通游客可能嫌曬,嫌全是黃土疙瘩沒意思,可這種觸手可及的歷史廢墟,他簡直不要太愛。
在炎熱的廢墟里,閉上眼,仿佛有駝隊穿城而過,人聲喧嚷夾著駱鈴,依然是熱鬧的街市,車如流水馬如龍。
可睜開眼,豪華的宮闕已化為一片廢墟,千年的悲歡離合,找不到一絲痕跡。
國內恐怕很難找到這樣的地方了,難怪被人稱為“東方龐貝”。
可任弘現在要做的,卻是拔出劍,進攻它。
真是造孽啊,只希望能少些破壞,別讓自己變成和匈奴人一樣的文明毀滅者吧。
隨著辛武賢一聲令下,他的部下涌向東門,聲音鼓噪喧天。
而任弘拿起鼓槌,最后一次問楊惲:“那些東西,發給眾人練熟了么?”
“練了一天一夜,敢死之士們都用熟了。”
楊惲難得有些佩服,任弘明明和他一樣,沒來過交河,是如何在酒泉敦煌屯駐時,就悄無聲息做了那么多準備的?連自己這個軍司馬都不知道,這莫非就是兵法所謂的“料敵于先”?
“果如道遠所言,在這黃土塬上,幾能飛檐走壁!”
車師的丁壯,都被吸引到辛武賢開始猛攻的東門去了,那邊殺聲震天,將平日里交河城旁清晰的蟲兒尖鳴,草木沙沙全掩蓋住。
一同被掩蓋的,還有群摸黑順著交河下未來得及清理的蘆葦,低身前行的敢死之士。
帶頭的是身手矯捷的趙漢兒,其后是河西曲最精銳的三百士卒,天水曲的甘延壽等人,也在其中,來自北地的少年心跳得很快,不時仰頭望著高高的交河城,似乎想永遠記住這一幕。
他們在夜色和疑兵掩護下到了交河北面,緊緊貼著土塬壁,藏身于陰影之下,調整著呼吸和心跳,頭頂十余丈,是車師人匆忙支援東門的腳步和呼喊。
若是在崖邊巡邏的車師人警惕些,將大半身子伸出去,便能發現,這些漢軍士卒將卷卷粗麻繩繞在一側肩頭,斜挎過胸,然后換上奇特的軟鹿皮靴,靴子頂端有突出的鐵尖刺。
而手里捏著的,赫然是一把把鶴嘴鋤!
沒有任何人說話,直到聽到東門那邊漢軍士卒“必克交河”的口號此起彼伏,才立刻轉過身,由趙漢兒和甘延壽帶頭,將鶴嘴鋤深深釘進了常年被流水滋潤,不是那么堅硬的天然黃色生土中。
他們今日,是攀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