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前二刻半,為晝漏上水,天邊已出現魚肚白,而前殿的大門,終于開了。
有資格參與最后決意的丞相、御史大夫、九卿陸續走了出來,常惠看到蘇武面色不太好,挪到他邊上:“蘇公…”
“入京典喪的人,是昌邑王賀。”
蘇武知道常惠想問什么,直接告訴了他答案,不消片刻,此事就會以詔書形勢公布,百官皆知。
“真是他!”常惠心中暗暗佩服,回頭找了找,卻沒瞧見任弘身影,他是個能為人保守秘密的人,也未暴露任弘。
對這個人選,蘇武心中是復雜的,他支持廣陵王劉胥,完全是出于公心,奈何被大將軍否決。方才在前殿中,其黨羽田廣明、田延年等紛紛提議,可由孝武皇后嫡孫,昌邑王賀繼承大位。
非霍氏嫡系的眾人都很驚訝,然后張安世便立刻拊掌贊同,韓增猶豫了一下后亦附和,九卿皆承大將軍意,唯獨蘇武默然,明白霍光為何舍廣陵而取昌邑了。
“類似的事,一百多年前,也發生過一次啊。”
那是平定諸呂之亂后,被呂后扶持的少帝被認定不是孝惠的兒子,要從諸侯王里挑選新帝,當時呼聲最大的,自然是高皇帝的長孫,在誅呂中率先起兵的齊王劉襄。
劉襄自己也這么覺得。
然而周勃、陳平等開國列侯卻不喜劉襄,借口是他母家娘舅惡戾,恐怕重蹈呂氏專權的覆轍。實際上,卻是害怕齊國強大的兵力,若是齊王入主長安,其兄弟朱虛侯劉章等輔佐,那還有軍功列侯們什么事?
于是列侯支持高皇帝還活著的諸子中,最年長的代王劉恒,看中的自然是其母家單薄,國力弱小,入朝后應該能任由列侯擺布:“以善人則大臣安。”
雖然事實證明,他們小覷代王了。
當年是舍長孫而立高帝子,今日則是舍孝武子廣陵王,而立“孝武皇后”嫡孫。禮法上雖然說得過去,可還不是因為,年紀輕輕的昌邑王繼位,比廣陵王更讓大將軍放心,可以繼續弄權。
蘇武仔細想想,若廣陵王繼位后太過強勢,與大將軍起了沖突,反而更耽誤國事。
也罷,也罷,只要是對大漢有利就行,他最后還是贊同了此議,全票通過,皆大歡喜。
天色大亮起來,這黑暗而漫長的一夜,終于過去了么?
不,還沒有,那鉆出地平線的日頭,仍被一層厚厚的烏孫遮蔽,透不出光亮來。
蘇武喃喃道:“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長期權臣專政也不是個辦法,如今大位已定,雖然對昌邑王知之不多,無法判斷他是否英明睿智,但蘇武心中還是有隱隱的期待和奢求。
“只希望昌邑王賀,會成為孝文皇帝第二吧!”
前殿中,跪在天子之柩前,一夜未眠的霍光有些疲倦,忙碌了一夜,如今大事算定下來了,但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仍未敢松懈。
大將軍是個好棋手,能做到走一步看十步,雖然無法完全預料未來,但不管出什么事,他都有一手準備。
就比如說征和二年,為了向孝武皇帝表明,自己絕無為巫蠱翻案,否定他數十年征伐之意,霍光小心翼翼地提出,以李夫人為孝武皇后。
這主動與衛氏外戚斬斷關系的做法,為霍光贏得了孝武的信任,賜了那幅周公負成王圖,而這件事也成了一招閑棋,今日天子驟然駕崩,就派上了用場。
霍光的底線是廣陵王決不能繼位,與之相比,昌邑王賀顯然是個更好的選擇,還能破除注定會在天下流傳的謠言。
事情走到這一步,霍光的黨羽們也不敢大意,田延年便低聲建言道:
“大將軍雖決定使昌邑主喪,然不可不慎,昌邑王畢竟是十多年的諸侯,入朝時藩邸舊臣必定追隨,一如當年孝文入長安,便有薄昭、張武、宋昌等相伴左右。”
漢文帝初入長安,多虧了這些代邸舊臣輔佐,才在未央宮中立住了腳,然后便慢慢著手對付周勃、陳平了。
和被霍光牢牢監視,連金賞都在給大將軍打報告的大行皇帝不同,昌邑王的舊臣規模龐大,不乏有才干者,天然能得到新君的信任,這將是不容忽視的一股力量。
“昌邑國有哪些臣僚?”
霍光看向御史大夫蔡義,蔡義便將名單一一報上。
“漢制,王國置相、中尉、太傅、內史等各一人,皆二千石,又有郎中令、少傅,秩千石。”
“安樂,巫蠱事時為北軍糧吏,舉咎護軍都尉任安,遷官,始元五年為昌邑國相,統眾官,總綱紀輔王。”
“王吉,瑯琊人也,以孝廉補授若盧縣右丞,不久升任云陽縣令,后舉賢良,參與鹽鐵之議,元鳳二年,為昌邑王中尉,掌武職,備盜賊”
“郎中令龔遂,山陽人也,以明經為官,始元六年至昌邑郎中令,護衛左右。”
按照七國之亂后大漢管理諸侯的新規矩,相、中尉、傅不得與國政,輔王而已。其實權在內史,治國如郡太守、都尉職事,有權調除吏屬,向長安負責。
所以漢初時,王國相經常跟諸侯王相愛相殺,是高風險職業,七國之亂后,一來諸侯王沒了實權無力造反,二來國相也不太管事,雙方關系就和睦多了,只是國相為長安直接任命,兼有監視諸侯王的任務。
蔡義還提到了一件事:“昌邑王少傅為夏侯勝,先為尚書博士,元鳳五年因天雷之爭罷官,歸于昌邑,年初被昌邑王升為少傅,教王子學書。”
昌邑本就是夏侯尚書學派的大本營,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不過這樣一來,昌邑王那邊,居然有兩個跟任弘有過節的人?
霍光心中了然,覺得有趣,雖然對昌邑潛邸之臣要了解,但說實話,若主人不行,鷹犬再厲害又有何用?
他選擇昌邑王劉賀,當然不是因為其“賢孝有為”,霍光聽說過劉賀的兩個事跡。
一是這位昌邑王年少失怙,被昌邑國的奴仆們伺候養大,于是對待下人不講究尊卑,常與騶奴、宰人游戲飲食,還出手大方,賞賜無度。
其二則是他不喜五經,倒很喜歡打獵,驅逐奔跑于封地內,被某位想抓政績的兗州刺史舉報,說成“行為無法度”。
且慢,這不是和廣陵王一樣的罪名么?
在霍光看來,這其實沒什么,孝武皇帝做了天子后,還在長安附近跑馬打獵踩踏百姓農田呢。
最讓霍光中意的,是昌邑國內史和國相安樂給朝廷打的小報告,說劉賀“清狂不惠”。
說白了就是不夠聰明。
霍光就需要這樣的人做“康王”啊,吃喝玩樂沒事,喜歡打獵也沒事,南面垂拱,政由霍氏不是挺好么。
畢竟英明的天子,霍光已經侍奉過兩位了,心累。
大將軍做事永遠有兩手準備,雖然事出緊急選了昌邑王,也略知其為人,但還是仔細試探一番,了解他真的清狂不惠、游獵嬉樂呢,還是裝出來的!
不可不防啊,君不見,昔日周勃、陳平迎孝文入主未央,看中的是“輔佐善良厚道的人繼位則大臣放心”。
放心個屁!
前腳置呂氏出身的發妻和四個兒子于死地,后腳就開始挑撥周勃、陳平,讓列侯分成兩派各個擊破拉攏。最后借口讓他們就國,將老周一腳踢出長安,最后甚至還系于獄中,為小吏所辱。
霍光可不愿落了那樣的下場,所以這次派去迎昌邑王入朝的人,可得好好挑選一番。
“當年曲迎孝文入長安的人都有哪些?”
太仆杜延年稟報道:“典客、宗正、太中大夫、中郎將。”
典客就是現在的大鴻臚,專門負責諸侯事,太中大夫則是現在的光祿大夫。
“大鴻臚韋賢屬吏劉子雍,伙同諸生誹謗朝廷下獄,韋賢未能阻止,已主動辭官,子公,你做過大鴻臚,暫代其事,這次迎昌邑入朝,便以你為主!“
田廣明應諾,他是霍光的心腹,又是老臣、九卿,軍功顯赫,以他為首足以主持大局。
“光祿大夫的話…讓丙吉去吧。”
丙吉也是霍光的人,他乃是儒生大本營魯地人,卻是學律令做獄吏出身,在巫蠱事后負責過關押犯人的郡邸獄,后又遷大將軍長史,霍光甚重之,不但讓丙吉做了光祿大夫,還加給事中。
有丙吉和田廣明這兩位親信在,這次迎昌邑王路上發生的事,劉賀及其藩邸群臣的言辭反應,都能一件不差地傳到霍光耳中。
宗正劉德自不必說,霍光掂量了一番后,只差一個能用來試探昌邑王器量、心性的人了,這將是一枚關鍵的棋子:一邊是藩邸舊臣,一邊是與之有仇,卻聲名赫赫的朝中新貴,昌邑王會如何處理雙方的關系呢?
而被他敲打過一次后,先帝之“衛霍”在新君面前又會如何表現,也是霍光要觀察的。
霍光將那個人選說出來后,田延年、田廣明等面面相覷。
“大將軍,可他不是中郎將啊。”
霍光淡淡地說道:“現在是了…玉璽送到皇太后處去了么?”
“送去了。”
高皇帝斬白蛇的天子劍和從秦朝傳下來的玉璽,都是新皇繼位時,至關重要的道具。
在這大行皇帝駕崩,而新天子未登基的特殊時期,它們就由皇太后上官氏保管,大漢的權柄,竟落在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女手里,雖然她也不過是霍光的印章。
霍光依然記得,當年他初輔幼主,孝武皇帝靈柩停于未央前殿,一日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
他遂召來掌玉璽的“尚符璽郎”,索要玉璽。
那郎官不肯授,霍光想要強拿,郎官竟按劍曰:“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
時隔十余年,此言仍擲地有聲,讓霍光久久不能忘。
雖然那個被霍光破例提拔的尚符璽郎,已經不知道去大漢哪個遙遠的邊郡做大官去了。
而朝中群臣對自己唯唯諾諾,再無一人能站出來,制止他取璽。
霍光該為此高興得意么?可為何他心里,只感覺到了無盡的悲哀和疲倦呢。
大將軍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朝天子之柩重重稽首。
而不多時,一封詔令,自皇太后處傳出:
“承皇太后詔,遣左馮翊兼行大鴻臚事田廣明、宗正劉德、光祿大夫丙吉、左中郎將任弘,迎昌邑王賀入京典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