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侯今晨看到流星了么?”
四月甲申,食時,聽說西安侯一家回尚冠里來住,劉病已第一時間來拜訪,說起早上聽聞的一件怪事。
“里監門說,今晨雞鳴前后,有流星,大如月,將天空劃開了一條線,而眾星皆隨西行,長安城看得明明白白。”
任弘搖頭道:“起得晚沒看到,只聽人說及。”
這在大漢是奇異的天象,又發生在這么敏感的關頭,讓長安人或擔憂,或興奮。
擔憂的是老人、儒生,興奮的是劉病已這樣的輕俠小年輕。
“雖然西安侯不相信天瑞,雷電做不得數,但這日月星辰,但似乎還是與世事有些關聯。”
劉病已說起他聽來的一些傳聞:“建元六年八月,有長星出于東方,長終天,三十日乃去,這之后才有了元光的年號。有卜者占,認為那長星是為蚩尤旗,一旦現世,則王者征伐四方。果不其然,那之后孝武皇帝兵誅四夷,連數十年。”
“而到了元狩四年四月,長星又出西北。是時,伐胡尤甚。”
他低聲問任弘:“如今長星再現,而烏孫告急,西安侯,朝廷要對匈奴用兵了罷?我這幾日在市井聽聞了一些消息,說大將軍欲發十余萬大軍,牛馬驢亦有此數,效仿孝武皇帝時事,分數路討伐匈奴,是真的么?”
當然是真的,既然霍光拍板,皇帝曰可,那基本就定了。中朝還在做最后的籌劃,但沒有正式公布出來,卻被人泄露了。
任弘仔細捋了捋整件事,知道此議的人還挺多,某位中朝大佬的酒后多言,尚書臺官吏的碎舌頭,都有可能泄密。
但他懷疑的對象,卻瞄準了在這件事里最得利的人。
皇帝。
“這位歷史上沒留下太多事跡的小縣官,果然不甘心做傀儡啊。”
也是,非但大權旁落,連宮人穿不穿內褲都被霍夫人插手,霍光雖然被譽為“周公”,可霍家人那飛揚跋扈將自己當皇族的架勢,站在皇帝立場上,怎么看都不像純臣啊。
劉弗陵很聰明,漢武帝放棄其他幾個成年兒子,而一意孤行讓幼子做皇帝,恐怕不止是寵愛,而是看中他的早慧吧。
明面上從不與霍光對抗,可暗地里卻也在努力經營自己的勢力。
從任弘與他次數不多的交談中,能發現這位皇帝并不迷信五經儒學,可從他懂事以來,不但拜了魯學首領韋賢、韓詩大家蔡義為師,還在努力推崇儒術,曾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于大義。”
再加上幾乎一年一次的減稅免租,清流輿論對小皇帝感官是越來越好了。
反之,儒生們對大將軍霍光卻越來越失望。
這十幾年來,漢朝和匈奴仍在斷斷續續地打仗,但多是防守反擊,遵循輪臺詔里“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的原則。雖然漢武帝在詔書里沒有直接否定過去數十年的遠征,但卻被認為是改弦更張的標志。
而今,霍光不但重啟了對西域的經營,更欲借救援烏孫一事,再發大軍進攻匈奴,這是對輪臺詔的巨大拐彎,勢必引發劇烈反彈。
在當年幫著霍光斗桑弘羊,試圖推翻鹽鐵,從根本上否定漢武帝征伐事業的賢良文學眼里,大將軍就是用完就扔的渣男啊。
那種遭到背叛的憤怒感,加上今天早上劃天而過的長星,勢必被齊學博士們拿來大做文章,在朝野引發一連串的動蕩。
而矛頭都會指向霍氏。
一群公知嘴上抨擊當然無法阻止這場戰爭,但也足以在朝野聯結起一批反對霍光,希望他早日歸政的聲音。這場仗勝了還好,若是敗了,亦或獲利不大,嘿,霍光恐怕就要如坐針氈了。
另一方面,派遣不容易遭霍光猜忌的霍家女婿金賞參與河湟之戰,又在未央宮里拉攏任弘,這是在軍中培養忠于自己的人啊。
一個聰明早慧不甘寂寞,一個行事霸道不愿放權,當然不可能坐下來敞開心扉談談,這對“周公”和“成王”遲早要鬧出事來。
“地方得小皇帝討幕密詔,武裝推翻大司馬大將軍幕府,而后大政奉還、王政復古?”
這段劇情好熟啊,但任弘搖搖頭:
“可惜,可惜。”
劉弗陵不知道,在他拍著任弘肩膀說“朕之衛霍”時。
任弘心里琢磨的,卻是劉弗陵什么時候駕崩!
不過欲有所作為的,又何止是劉弗陵呢?
就比如對面的劉病已,皇曾孫今天似乎話很多,酒也不住地往嘴里倒,一會激昂,一會又嘆息。
劉病已今日來時,帶了些嬰兒的衣裳,是妻子許平君親自縫制的。
“西安侯家豈會缺這些?”劉病已不以為然,倒是妻子提醒了他。
許平君卻對他說:“這是妾親手做的,和買的不同,一絲一線,一經一緯,皆是人情和心意。”
她生產時西安侯家幫了很多忙,近來西安侯夫人日益臨近產期,許平君沒少往白鹿原跑,甚至會一住好幾天。
結果是回來時,學會騎馬了…
果然西安侯見了許平君制的嬰孩衣裳很高興,留劉病已飲酒。
妻子接人待物很是周到,越來越適應一家主婦的身份,反而是劉病已,心里的郁結,一日勝過一日。
一年前,西安侯成婚那天,劉病已便有這種想法了,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御廄中的馬,看似能自由游走于京兆,實則卻處處都是欄桿墻壁。
他其實很羨慕任弘,不是羨慕其功業富貴,而是能夠作為,無畏荊棘,破除了祖父罪過加在他身上的污名枷鎖。
有時候劉弗陵會想,當年他若不被留在郡邸獄,而是發配遠方,比如敦煌會如何?
成年后跑了,隱姓埋名,換個身份生活又會如何?
他凝望那堵高墻許久,有時恨不得一頭撞開它,大丈夫當仗劍行于天下,安能像彘一樣被圈養一生。
但劉病已終究低下了頭,認命般地轉過身來,只為了妻女,他那小妻子,求的不過是一個平安。
可今天,當大漢欲再征匈奴的消息傳出,當那預示著大時代來臨的長星劃過天際時,劉病已的心再度悸動起來,推杯交盞間,忍不住多問了些任弘在河湟的征戰,以及打聽對匈奴戰事的準備。
“西安侯熟悉西域、烏孫之事,肯定會出征,到時候當為一軍之將吧?”
劉病已只是猜測,任弘連忙擺手:“我沒有將才,附諸位老將軍驥尾,至多做一副將校尉。”
雖然小皇帝承諾讓他單領一軍,任弘也當下應諾,但總覺得這件事,成不了。
劉病已卻不知道,他只是一如長安街頭,那些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一樣,為即將到來的遠征心動。
終于,酒酣之際,劉病已說出了心里藏了許久的想法。
“終軍曾言,邊境時有風塵之警,大丈夫宜被堅執銳,當矢石,啟前行。”
“連我岳丈,雞都不敢殺的人,因為生于征伐四夷之時,都被父母取了‘廣漢’的名。”
“我不僅是高皇帝后人,更是大漢子民,值此大戰將起之世,也欲為國家討賊立功。”
任弘笑道:“宗室入伍為國效命的也有啊,江都王劉非,吳楚七國叛亂,他年十五歲,有勇力。上書自請擊吳,被任為將軍,吳破,徙為江都王。”
劉病已看著手里的杯盞,幽幽道:“但等孝武皇帝繼位,匈奴入邊,劉非又上書愿擊匈奴,便未被允許了。”
那是自然,漢武帝對兄弟們是十分猜忌的,河間獻王劉德搞學術都被陰陽怪氣,何況劉非這種?
其實漢朝也沒有完全禁止宗室為官,比如漢武時的丞相劉屈氂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后,眼下的宗正劉德是楚藩。
但唯獨劉病已不行,身為衛太子之孫,活著已是奇跡,不作為都會被無數雙眼睛盯著,還敢上書請擊匈奴?恐怕連平安日子都沒法過了。
劉病已和任弘都清楚這點,一時間沒了話,只到了最后,劉病已才向任弘敬酒道:“愿西安侯武德昌隆,能立下衛、霍那樣的大功,與將士們為大漢滅匈奴,封萬戶侯。”
他又自嘲道:“雖然趕不上打匈奴了,但看了輿圖后,方知天下之大,西邊不是還有前朝余孽的大秦么?日后西安侯要去討伐大秦時,請召我做個馬前卒!”
“一定!”
任弘舉盞,卻很清楚,這太難了。
是日,劉病已大醉,任弘也酒酣,杯盤狼藉之際,拍著劉病已的肩問他道:”皇曾孫,你志在何方?當真只想做一個帳下小兵?”
“當然不是。”
劉病已酒勁上來了,聲音高了幾分:“我才不想一輩子默默無聞。”
“我想像西安侯一樣,得到為祖父雪恥,為家族正名的機會。”
劉病已舉起一根手指,指著天空道:“他日若有機會,我愿做大漢的征西將軍,去那大秦,去萬里之外!”
他打了個酒嗝,恢復了那一日在霸陵縣,橫劍站在門前的神采,大笑道:
“然后,便可橫行異域,再也不回來!”
在仆從攙著劉病已回家去時,任弘在門口駐足,看了好久,忽然指著劉病已,對一旁的夏丁卯道:
“夏翁,你看到了么,皇曾孫背后有根線。”
“線?”夏丁卯沒明白,瞇著眼睛瞧了一會:“莫非是蛛網?定是哪個奴仆偷懶,沒有好好清掃門口。”
“對,也有蛛網。”
任弘滿口酒氣,就在門檻上一坐,眼里有些無奈。
他在未央宮里,看到一只被供奉在皇榻上,困在精美漆的小蟋蟀,在網里努力掙扎。
而尚冠里旁的野草里,則有只小蚱蜢,想要跳出這門檻,去更廣闊的的世界。
哦對了,還有那只在昌邑國,尚不知自己命運的呆蛾。
甚至是將網結滿長安、天下,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的霍光。
這些人的背后,都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線的另一頭,連在天上。
他們身在局中不得而知,唯獨任弘這只來自未來的小蝴蝶能看見那“線”,可稱之為歷史慣性,還是…命運?
任弘數日前未央宮中見到了劉弗陵的另一面,知其欲有作為,今日與劉病已聊深入后,曉其志向,更覺命運無常。
而任弘自己,才生出一點“是否應該幫劉病已斬斷這線比較好”的念想,便猛然驚覺,摸了摸自己的脊背。
“夏翁,我背后有線么?”
他還以為,自己是局外人么?
使命感越強,越自以為是救世主,這根線就栓得越緊啊。
“君子是真的醉了。”
夏丁卯也在任弘身邊坐下,嘴上提醒任弘勿要再這么貪酒,但還是瞇著眼睛在他背后找啊看啊:
“君子穿的這身錦衣,可是全長安最好的織女做的,一經一緯都縫得這么好,哪有什么茬線。”
老夏指著那些穿著麻布葛衣,收拾杯盤的仆從家丁,那些隨著“大人物”一個決策,便面臨生死,被斬斷命運絲線的普通人。
笑道:“他們身上的線,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