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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以德服人

  在辛武賢看來,羌亂是一團亂麻,河湟地方不大,羌人種姓倒是極其繁多。

  這就如任弘來赴任前,在上林苑聽趙充國說起的:“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種自有豪,數相攻擊,勢不一也。”

  一盤散沙的局面,使羌人想要聯合很難,先零起頭就有罕開、燒當等拖后腿,很難一下子對大漢構成致命威脅。

  但任何事物均有其兩面性,漢朝對付匈奴,盯準大單于打就行了,頂多薅一薅左右賢王。可面對羌人這上百大種,幾千小落,專門管戎狄事務的典屬國官員也是一臉懵逼,不知該如何下手。

  打死一堆又從山里冒出來一堆你連名都沒聽過的,想談判…山頭林立的,有時一個月換一個首領,昨日的大部落今日就散了,該找誰談?

  故辛武賢的提議:“與其按下葫蘆浮起瓢,誅之不盡,雖降復叛,還不如一刀切了痛快!”

  這看法倒是與歷史上東漢涼州三明里的“紀明”段颎有相合之處,但雖是簡單粗暴的殺殺殺,可人家段颎有過硬的軍事能力在,足以一舉平定西羌、東羌之亂,殺得羌中“谷靜山空”,且不論手段如何,起碼效果挺嚇人。

  但任弘不覺得辛武賢有這本事。

  更何況辛武賢不知從哪學來了非我族類、戎狄豺狼這兩句話,這時候說出來,無疑惹怒了對面的金賞,他們家可是匈奴休屠王之后,典型的歸義漢化分子啊。

  我金家兩代忠臣,為孝武皇帝擋過刀,為今上登基保駕護航,兢兢業業毫無異心,學詩書,識禮儀,封列侯,比漢人還漢人,哪里豺狼了?

  “這老辛,沒情商,沒前途啊!”任弘心中暗暗給辛武賢下了定論。

  果然,金賞立刻出言反對:“諸羌既已投降,何必再行殺戮,若按照辛都尉之策,非但不能平息羌亂,更會讓諸再度反叛,是何居心?”

  金賞也開始人身攻擊了,質疑道:“莫非為了你的封侯之愿,要連累大漢重新陷入泥潭,每年耗費十數億錢?”

  “我絕非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大漢,為了金城永葆安寧。”

  辛武賢仍不覺得自己錯,向趙充國說起他認為的道理來。

  “后將軍是金城郡人,應當知道,羌虜狼子野心,不容易用恩德結納,他們走投無路時,雖然降服,但朝廷一收兵,他們又會騷動起來。”

  “只有用長矛挾脅白刃加在頸上,他們才會害怕啊!”

  “金城的羌虜,就好比人身上長的毒瘡,若不將濃水擠掉,而將其留在脅下,遲早會再度發作,甚至會更加壯大。因為諸羌不滿足于小小河谷,短則十年,長則三四十年,就會再度覬覦湟水。”

  “先零向西逃走了一萬落,如今在大河以南占據大小榆谷的罕開約有一萬五千落,燒當數千落。而湟中各縣的諸羌也還剩下兩萬落,長痛不如短痛,不如現在乘著先零狼奔,盡斬羌豪,繼續向山中發兵,一年時間,足以完全平定,絕其本根,不使能植。其余則永遠驅逐出塞,再在湟水兩邊筑起長城,如此便再也不用擔心羌人復寇。”

  雖然帶了擊羌自重的心態,可就事論事,辛武賢的提議倒也并非一無是處,就比如在湟水筑長城一事,靠基建來減少邊塞開銷,是漢朝的正常操作,河西走廊上千里都用長城包了起來,在河湟筑道墻也未嘗不可。

  但辛武賢估算的一年平亂,任弘以為絕不可能,一旦再度動刀,諸羌絕望之下鉆山林里,他們人數沒有先零那般多,需要的糧食酪肉自然也更少,足夠耗上兩三年了,而退到西邊的先零、卑禾,大河以南的罕開、燒當也會伺機有所動作。

  河湟的戰爭綿延數載,這顯然與朝廷國策相悖。

  霍光愿意讓趙充國這把“宰牛刀”來殺羌人的雞,就是為了迅速平定,趙充國和任弘合作,靠著屯田、誘敵、離間、招降等招數,能在叛亂開始后四個月內平定先零,已是僥幸。

  未央宮的目光從來就沒看向河湟,始終盯著匈奴和西域,現在就是結束戰爭的好時機,不可能再戰了。

  果不其然,趙充國否定了辛武賢的想法。

  “寇白石、河關時曾殺我吏民的牢姐、封養兩部,確實可用辛都尉之策,至于其他部落…“

  趙充國搖頭:“濫施殺伐,傷和致災,我會招撫湟中諸羌,與之盟會,加以安撫,只誅首惡。再傳令下去,只要是歸降的羌部,令三軍毋燔聚落,勿掠牛羊牲口,別貪一時之功,而毀了羌人的生計,否則彼輩餓極,秋冬時定會復寇郡縣。”

  辛武賢竟認為趙充國此舉太過軟弱:“后將軍這是想要效仿周武王的‘仁義之師’,對羌虜以德服之么?”

  言語中有些譏諷,趙充國肅然道:“古人云,仁者無敵,在德不在險。”

  “這當然是屁話。”

  老將軍道:“在老夫看來,不是因為有仁德所以才勝利。”

  “而是在勝利之后,才有條件講仁德。”

  任弘倒是聽明白趙充國的意思了,就是先揍你一頓,再和你講仁德,先滅了你國,再和你聊民主,這就叫以德服人。

  趙充國慨然道:“仁德,是吾等勝者獨有的奢侈之物,也是大漢與匈奴羌虜有所區別的東西。”

  “秦若在與六國紛爭時講仁德,恐怕早就亡了。可在其一統后用仁德裝點,現在吾等,或許還是秦人。老夫早就說過,對羌人切不可不分良莠,一味誅滅或綏靖,而要分清好壞,分化處置,辛都尉,你可以下去了!”

  斥退辛武賢后,趙充國瞥向任弘:

  “西安侯怎么看?”

  任弘當時就念了一首詩。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任弘朝趙充國作揖道:“這是在金城征戰后,下吏的一點看法,都在詩中了,盡誅不妥,當以后將軍之策為上。”

  打完這場仗,按照功績和斬首,平了羌亂的趙充國也該封列侯了,其地位或將超越韓增,成為中朝僅次于霍光、張安世的第三號人物。

  趙充國則回味著這簡單易懂的詩句,微微頷首,心里閃過的想法是…

  “或許等我百年之后,能在朝中妥善處置河湟羌中事務的人,唯有這任弘了吧。”

  這時候,金賞考慮了許久了,提議道:

  “下吏倒是有個處置投降羌部的辦法。”

  “哦,秺侯有何妙策?”

  金賞得了皇帝叮囑,是欲在這場戰爭里有所建樹的,一張嘴就是能讓今上得到孝武時功績的提議。

  “內遷!”

  “湟中諸羌留在當地,容易寇亂,不如效仿孝景時,接納羌人研種留何,安置于隴西狄道、安故,至臨洮、氐道、羌道諸縣之事,將其內遷,安置在安定、天水等河谷牧草之地,以為內屬。”

  金賞這提議倒不是憑空而來,他們金家的祖先,本是在河西走廊的匈奴休屠部,休屠王被霍去病大敗,還奪了祭天金人后,因為害怕單于責罰,便與渾邪王約了向冠軍侯投降。

  結果休屠王臨時反悔,被渾邪王所殺,兩部火并大亂,在此千鈞一發之際,霍去病率親隨馳入匈奴軍中,斬殺變亂者,渾邪、休屠共四萬多人盡降于漢。

  這些匈奴人被分別置于五屬國,其中休屠余部就在隴西屬國落腳,唯獨金日磾一家去了長安,漸漸飛黃騰達,也沒忘記老部眾,常有聯絡,為休屠部爭取些好處,也令其安心在境內生活。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在金賞路過隴西屬國時,發現休屠余部已在那扎了根,漸漸沾染漢俗,很多方面已經和當地縱馬游獵的良家子、輕俠沒太大區別。

  于是金賞道:“安定、天水不與邊境接壤,地方廣闊,但人口不過十幾二十萬,尚不如五陵一縣,吏士常得征發,戶口增長不快,倒不如遷羌人入安定、天水屬國,一來能解決湟中之患,二來也能充實天水、安定。”

  漢之開疆拓土,并非如羌人所想的那般,是為了掠奪每一寸膏腴土地,實是為了控制要害之處,確保邊境安寧。因為內郡如天水、安定、上郡,還有大把土地空著,更別說長江以南了。但三輔關東之人寧可擠在一線二線,也不樂意遷去他們看來的窮鄉僻壤,更別說邊境河西這種十八線邊郡。

  邊塞的遷徙移民,都是官府強遷,遷過去的多是任弘、韓敢當、令居人這樣的刁民、罪犯,極少有自愿去吃沙子的良民。

  在將漢民向外遷的同時,也會將歸服的羌、胡、越往內遷,所以在各郡才會有“東羌”存在。

  金賞的想法就是,反正那些郡地多人少,干脆把羌人遷進來,這樣既能減少邊疆地區的羌人數目,省得他們每隔幾十年為了進入湟水就大鬧一場,又能充實內地人口增加徭役賦稅,簡直就是一舉兩得。

  “孝武徙東甌、閩越于江淮而閩地寧,如今徙西羌于天水、安定,亦能一舉解決湟中痼疾!”

  但一向與金賞客客氣氣的任弘,這次卻態度鮮明地投了反對票。

  “后將軍,此策萬萬不可!”

  任弘立刻道:“西羌與休屠、東越不同,若內遷至天水、安定,使之與東羌勾結,雖得河湟暫安之勢,卻是將肘腋之患變成了心腹之疾,遺無窮之禍于子孫后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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