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慶忌知道,在吳越春秋的傳說里,公子慶忌為天下豪杰,折熊扼虎,斗豹搏貆,萬人之敵也。
所以父親便給他取了這么個名,希望以后能繼承家業,勇捷為人所聞。
但在隨西安侯來到令居縣后,年輕的辛慶忌卻發現,在城門外相迎的護羌校尉司馬竟叫“張要離”。
這是姓名克制啊!
“這世上怎么會有人以‘要離’為名,還與我共事。”
辛慶忌哭笑不得,實在是想不通,要離妻子以事君,非仁也,為新君而殺故君之子,非義也。雖然最后也自刎而死,但他的作為總讓辛慶忌覺得不舒服。
連帶著,他對這個面相敦厚老實的張要離司馬也無甚好感,雖然張要離聽說他是西部都尉之子,總想搭話,但辛慶忌故意離他遠遠的,在護羌校尉府里就坐時也不想挨一起。
因為他總覺得這家伙會在自己背后捅刀子。
令居縣的護羌校尉府不大,除了張要離統領著駐扎城中的兩百騎外,就只有他們這些追隨任弘的僚屬了。長史為董通國,辛慶忌和韓敢當則被辟為“從事”,享受比六百石的待遇。
此外還有西安侯的家吏門大夫游熊貓,以及“私從”身份相隨的羌奴龍耶干芒,以及十幾個烏孫武士。
“月氏?手下敗將那是烏孫的!”
烏布雖然在長安學了點漢話,但總是按照烏孫語的思維,習慣性倒裝,眾人聽起來很是費勁。
他有些得意地說起三代人前,烏孫的英雄先輩跟著昆彌獵驕靡,擊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烏孫遂居其地。
一連串的倒裝句,辛慶忌直接聽傻了,不過張要離卻很耐心地與烏布解釋。
“小月氏不是大月氏。”
張要離道:“早在百年前,月氏王為匈奴冒頓所殺,余種分散,大部西逾天山蔥嶺,但也有不少羸弱者向南遁逃,翻過祁連山到了南山羌笛,與羌人雜處,稱之為湟中胡,也叫小月氏,習俗飲食言語漸漸和羌人一樣。”
“孝武皇帝時,冠軍侯破匈奴,取河西地,開湟中后,小月氏便降服于漢,同金城、河西漢人雜居。如今小月氏分布在令居到湟中的地域間,雖然依附于金城縣,時常被征募隨漢兵戰斗,但總是隨勢強弱而持兩端。”
任弘端坐在廳堂中,復問張要離:“我聽說其大種有七個部落,勝兵合九千余人?”
“然也,四種為支姓小月氏,在湟中,勝兵四千余。三種為狼姓小月氏,保于南山,在敦煌、酒泉之南,勝兵五千余。”
任弘頷首,趙充國跟他說過,河湟最需要注意的,一是先零羌,因其強盛而對重返湟中念念不忘,另一個就是一度被漢朝當成羌人,封為羌侯的小月氏狼何部,這一部月氏人與匈奴往來密切,敦煌酒泉以南,那位置是…柴達木盆地?
而狼何部再往北,還有一個“赤水羌”,再往北就到了鄯善境內,任弘打過交道的老朋友若羌部就在那,只可惜隔得太遠,唐靡當兒幫不上忙,他只能尋找新的盟友。
有別于諸羌,時常作為漢軍雇傭兵的小月氏或能爭取一番,護羌校尉雖然無權調動郡兵縣卒,但卻能號令歸義羌胡,若能讓支姓月氏為他所用,任弘便不是一個光桿司令了。
他們已來了令居數日,長史董通國奉命去召在浩門河畔的小月氏首領來見,眼下已到城外。
不多時,董通國風塵仆仆地進入廳堂:“君侯,支姓小月氏的兩位首領到了,但縣令要他們在城門處卸掉兵器,月氏人不肯。”
任弘想了想道:“告訴令居縣令,從其俗,讓小月氏人帶兵刃入內,別讓他們覺得我這護羌校尉膽小。”
又等了一會后,董通國帶著兩個左衽皮裘,辮發的胡人入內:“這便是新上任的護羌校尉,西安侯任君。”
眼下已是十一月初,外頭十分寒冷,其中一個黃須碧眼胡兒臉上還沾著點霜,另一個則年紀稍大,鼻子凍得紅彤彤的,幾代人混血后,他相貌與普通羌人無區別。唯一不同的是,頭上是扎成兩個辮子而非披發,還戴著不少黃金飾品,羌人豪帥可沒這愛好。
黃須碧眼者只隨意拱手,半天憋出來四個字:“支胡赤兒。”
另一位則朝任弘單膝下跪,低頭道:“早就從若羌處聽說過西安侯威名,吾乃浩門水東岸豪長,支書!”
“支書!”
在護羌校尉府的宴饗上吃飽喝足后離開了令居縣,支書醉醺醺地騎在馬上,呼喊聲從后方傳來,卻是支赤胡兒在追趕他。
兩部在浩門水中游,遠離另兩個在湟中的部落。他們南方便是強大的煎鞏部,西邊則是破羌縣的黃羝羌,只能抱團,互為唇齒兄弟。
因為支赤胡兒不太懂漢話,所以常以支書為主。
“兄長覺得,那新來的護羌校尉如何?”
支赤胡兒雖然沒怎么聽懂,但那姓任的漢人君侯沒有前幾任護羌校尉的傲慢,準許他們帶兵刃入廳堂,一起吃喝敬酒。他還聽說這位西安侯曾以一人之力滅了西域的小國,讓匈奴幾位大王都知難而退,有些佩服。
支書在宴席上不管任弘說什么,都滿口應是,可這會卻十分清醒,指著隊伍后面,護羌校尉送他們的肉、酒和那些據說能讓小月氏人少病痛的“茶葉”道:
“不過是用爛了的老計策。”
支書不屑地說道:“你的部落里沒少養羌狗吧?馴野狗要先做什么?先扔一些肉,羌狗吃多了后,便乖乖跟著,套上繩索拴在廬落外。遇到追獵時,放出去撕咬黃羊,將其撲翻,但捕獵結束后,吾等不過在其頭上摸一摸,讓它吃腸肚和骨頭,狗老了便殺掉,毫不憐惜。”
“那護羌校尉任弘,也是想將我等當成羌狗來喂養啊。這些漢官都一個樣,覺得吾等小月氏與羌人不同,勇健富強,每與羌戰,常以少制多。羌胡相攻,漢人之利,用他們的話說,這就叫以夷伐夷,不宜禁護。”
“平日里漢官給點小恩小惠,在與羌人作戰時讓吾等沖在前頭,死傷的是小月氏的勇士,日后羌人聯合起來,最先報復的,也是小月氏,到那時漢官還會管么?”
支赤胡兒道:“但護羌校尉說,你我兩個部落夾在幾個大羌部中間,他愿意保護吾等免遭其報復凌辱…”
支書搖頭:“前任護羌校尉剛來的時候,也是這么跟各部說的,但龍耶羌被滅時,漢官做什么了?”
龍耶部的事后,河湟各部不論羌胡,都對漢朝官府再無信任。
他拍了拍自家兄弟:“靠漢人,不如靠自己!護羌校尉的好處吾等拿著,但也要約束好部眾,別惹羌人。”
“我聽說,近來先零羌的使者奔走在各縣羌部,要與諸豪解仇結盟,萬不可得罪!等羌漢起了沖突,小月氏只躲在山谷里,兩不相幫。”
雖然仍獨立于諸羌之外,但一百年的混居,也讓小月氏的習俗與羌人區別不大,他們夏天在燒過的田地里播散種子,離開河谷到山坡上放牧,入冬前收割麥子,搜集干牧草,回到背風的山谷中躲避嚴寒。
當十一月中旬霜雪降下,整個河谷變成了一片雪白,幾乎看不到一絲別的顏色,浩門水也被一點點凍上。
帳篷中,夏天積攢的干牛糞緩緩燃燒著,散發出溫暖的氣息,也將陶壺里的酥油煮得滾燙,從護羌校尉處得到的茶餅被掰開一點放了進去,讓微膩的酥油多了些清香。
端著陶碗喝下一口這原始的酥油茶,支書發出了滿足的嘆息,這確實是好東西啊。
他將陶碗遞給自己臉色黝黑的大兒子,他喝了一口后,傳給一口黃牙的二兒子,瘸了耳朵的三兒子,最后是被火烤得臉色發紅的妻子、女兒、兒媳們,酥油粘在大伙嘴唇上,圍坐在火邊的一家人相視笑了起來。
相比于外面的冰天雪地,他們無疑是幸福的。
這是只屬于豪酋家的奢侈品,較為平等的羌人不同,小月氏的豪酋需要黃金等物來彰顯自己的地位。
“省著些。”支書將只剩下一點的茶餅小心裹好,看來過些天,漢人過什么冬至節、臘日的時候,他還得派人去恭賀,再騙點好處來,從前的幾個護羌校尉都很吃這一套。
雖然好東西只與家人獨享,不過支書確實是位好族長,在填飽自己肚子后,他會披上那件又厚又重的熊皮去巡視河谷。
數百座廬帳點綴在浩門河東岸,屯下的干牧草還算充實,羊群也早就養足了膘,希望它們都能熬過這個冬天。用后世的比喻,畜群是本錢,它們的奶水才是利息,能吃利息就別動本錢。
當然也不可避免一些廬帳干草不夠,得殺掉幾頭羊才能撐過去。
而對岸的支赤胡兒也會時不時派人渡水過來交換些情報。
比如破羌縣的黃羝羌遭了牲畜疫病,死了一半的畜群。
“仲冬時,平日里分散的牧團聚集到一起,連牲畜也擠在一塊,確實容易染病。”
這就讓支書更加佩服自己統御有方,他從父親手中接管部落十多年了,從未讓牧民們大規模餓死過,反而接收了不少從其余羌部逃來投奔的人。再加上從漢官那騙的好處,勝兵一千騎的體量,足以讓他不必向南方強大的煎鞏羌屈服。
但他也沒多想,只叫人讓支赤胡兒小心,多往西邊派些斥候,黃羝羌的人沒了吃食,可能會來東邊搶掠,這就是河湟的生存之道,死鄰居,勿死我。
三天后的那個夜晚,因為冬日的照射,雪開始化了一些,所以格外的冷,喝完最后一點酥油茶后,支書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即便是族長,一家人連同狗一起睡在一個帳篷里,裝酥油茶的罐子被舔得干干凈凈,牛糞緩緩燃燒,溫暖而噴香,偶爾有女人的輕哼傳來,也不知道是他哪個兒媳發出的。
直到半夜,正在抓癢的支書被驚慌的族人推醒。
鉆出廬帳,支書瞪大了眼睛,看到了西岸兄弟部落那沖天的熊熊火光!
十一月十五這天,任弘來到令居城頭時,只看到了一行狼狽不堪的小月氏人,下了馬拜倒在城下,為首的便是那支書。
支書發辮都沒顧得上扎,那辮子上的黃金飾品也不知去向,只披散著頭發大聲哭泣道:“護羌校尉,煎鞏羌與黃羝羌襲擊了支赤胡兒,又渡河擊破追殺我部,如今青壯在阻擋追兵,其老弱妻子隨我逃至此處。”
他身后,是拉成長隊的逃難隊伍,足有三四千人之多,小月氏人神情惶恐地牽著馬匹牛羊,他們是支姓月氏最靠東的一支,當西路被斷后,竟沒了去處,只能帶著最后一分希望,來向他們也不信任的漢人求助,只期盼這高高的墻垣,能擋住羌人貪婪的追擊掠奪。
“望護羌校尉開門納之!”
支書將頭深深稽到了凍得梆硬的地上,而站在城頭,任弘能看到在極遠的地方,羌人與小月氏的騎士們在雪還沒化完的山谷中追擊搏殺。
“不能開!”
令居縣令名為富昌,見此情形連忙勸阻任弘道:
“西安侯,羌胡相攻實屬尋常,更何況令居地處金城、武威要沖,小月氏向來持兩端,常為羌人刺探我虛實,恐其有詐。”
“這門,萬萬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