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吾縣沒什么悠久的歷史,本是個普通的邊地小縣,居民不過三五百戶,城區臥在湟水河谷中,左右都能看到山脈,入夜后還能看到外面成群結隊的野狼綠幽幽的眼睛。
直到六年前金城郡掛牌成立,允吾成為金城郡守府和西部都尉府駐節所在,這兩個衙門替它吸引來大批軍民,逐漸成為湟水河谷中最繁榮的城市。
但也沒法和關中相比,商賈鮮少,人口半數仍為駐軍,城外密壘深溝,里閭巡邏頻繁,特別在郡守府附近,崗哨環衛,盤查緊嚴,氣象十分森嚴。
金城太守的姓氏很特殊,叫“浩星賜”,浩星乃是復姓,這位太守五旬左右年紀,太原郡人士。聽說他乃是趙充國的昔日戰友,參加過天漢二年天山之戰,是一個軍中老吏,他給足了任弘面子,親自出迎之,還帶著長史、司馬和諸曹掾設宴款待。
唯獨金城郡西部都尉辛武賢不在場,聽說是巡視西塞未歸。
酒過三巡,浩星賜問道:“金城郡的吃食,西安侯可還習慣?”
任弘答道:“郡守叫我道遠即可,此來金城,仿佛回到了河西,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軍民雜處,涼州就是涼州啊。”
“涼州人”,這是任弘為自己與金城大小諸吏找到的共同身份。
在大漢官場想要做事,人際關系太重要了。他初來乍到,在朝中沒有過硬的靠山,手里無權無兵,若與當地政府部門關系再沒搞好,誰也指揮不動,恐怕就只能干瞪眼了。
所以任弘在努力打破冰冷局面,改善宴會氣氛,給眾人除了“年少封侯”的標簽外,留一個好印象。
好在金城與敦煌同處邊地,也有亭障烽燧之事,他履歷豐富,不但做過使者,還當過燧長,很快就與幾個同樣從基層提拔上來的武吏熱絡地攀談起來,說起被數百匈奴人圍攻的事來。
那些詩書也沒白讀,這邊同武官掰扯完鎮守烽燧的要點,那邊還能同文官對上幾句經術,長袖善舞間,很快就成了宴會的中心。
“不瞞諸位,我今年才剛剛成婚,我家少君剛有了身孕,便接了詔令星夜來金城郡了。”
此言引來不少人的同情和嘆息,在金城為官的不盡是本地人,也有不少外郡征調,邊郡的孤獨,對家人的擔憂,共情效應開始發揮作用,這就進一步被他們認為是“自己人”,不管土吏客吏,初次見面的壁壘,就這樣一點點打開了。
然后任弘舉起酒杯,再次向穩坐正中的浩星賜敬酒:“在長安時曾聽聞,天漢二年時,貳師為匈奴右賢王所圍,缺食數日,傷亡慘重,幸后將軍率壯士百余人拚死沖破重圍,郡守亦在其中為吏卒,矢如流星,百發百中,遂潰圍而出。”
那本該是浩星賜走上仕途的一場仗,但這位郡守卻表現得很冷淡,飲罷后淡淡說道:
“梟騎戰斗死,駑馬徘徊鳴,我不過是一匹僥幸活下來的駑馬,何足道哉。”
被任弘好不容易弄熱的宴會氣氛,在這句話之后,頓時冷了些,金城郡吏們悻悻坐回了位子上,沒人再敢放肆大聲談笑。
這份尷尬持續了好一會,直到被門外傳來的哈哈大笑打破。
“迎西安侯的宴饗,豈能少了我老辛?”
一個披掛著甲胄的將軍大步踏入廳堂,邊走邊解身上的裘衣,任其落在地上,這位鬢須如飛的大漢來到宴席間,不等眾人說話,便自顧自地說道:“我來晚了,且先自罰三盅。”
這位便是金城郡的二把手,金城西部都尉辛武賢了,他和郡守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浩星賜沉靜穩重,而辛武賢一言一行都體現著暴躁急促。
他真的當場自己倒酒滿飲三杯,第四杯則端著來到任弘面前,笑道:“一年多前,兩府為西安侯是否應該封侯一事集議,當時我便怒斥那群迂腐的賢良文學,我辛武賢雖與西安侯非親非故,但我身為六郡良家子,深知斬將立功的不易,只要是想抹殺邊郡將士功績的事,我第一個不答應。”
“一晃眼,西安侯已成了護羌校尉,今后你我二人,便要在金城郡共事,共飲此酒,明天起,吾等便是袍澤了!”
辛武賢的到來,徹底主導了宴會走向,后來浩星賜先借故告退了。
任弘裝作被辛武賢灌得醉眼惺忪,卻細心地發現,浩星賜和辛武賢只打了聲招呼,象征性地互敬了酒,期間再無任何交談。
圍坐在浩星賜身邊的長史、諸曹掾們,也謹慎地與到處招呼人喝酒的辛武賢保持距離。
“看來這金城郡的一把手二把手,關系很一般啊。”
等宴會在歡樂中結束時,已經過了午夜。
雖然護羌校尉常駐金城郡,但“護羌校尉府”卻不在允吾縣,而在令居縣,所以任弘只能暫時住在提供給外地官吏的置所里,條件是差了點,但好歹有熱炕暖身。
次日一清早,天剛大亮,辛武賢便又派人來,邀請任弘去西部都尉府吃朝食。
任弘頭還有些疼,他聽楊惲說過,在一年前封侯之議時,當時還在做千石校尉的辛武賢確實幫自己說過話,還差點和儒生打起來。
但很快辛武賢被調到金城郡做西部都尉,與任弘沒太多往來,不過昨日他表現得極為熱絡,今日又一早相邀,且去看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出了門后,任弘發現這是一個嚴寒凜冽的早晨,允吾城身處河谷海拔不高,可翻過山到了高原,這個冬天恐怕會更加可怖。
不過辛武賢的熱情依然不減,朝食居然是一頭他昨日歸來時,在水邊新打的黃羊,用的是任弘家香鋪的孜然香烤制,看來這位西部都尉十分富庶啊。
不吃就是不給面子,任弘只得勉為其難,辛武賢親自為任弘分肉,說了一會長安的事,卻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帶著一身汗,持劍小跑過來拜見。
“父親,劍練完了!”
他扎著一根少見的紫色幘帶,眼睛卻朝任弘看,發現他不如自己想象中偉岸雄壯。而早就藏在肚子里的許多話,也不知該怎么開口。
“此乃犬子慶忌,十分崇敬西安侯,先前一直在隴西狄道老家,我做了金城都尉后,帶他來歷練長長見識,這孺子早就嚷嚷著要見西安侯,今日見了,怎么又木訥少言了?”
辛武賢罵罵咧咧的,還是任弘替辛慶忌解了圍:“涼州人不都是這樣么,訥于言而敏于行。”
“既然沒話,那就再去練半個時辰。”
辛武賢不太待見兒子,一揮手讓他退下,又笑道:“昔日六郡孩童以竹馬為戲,常以衛、霍為榜樣,幾代人下來也膩了,如今他們效仿談論的人,卻是西安侯啊。”
任弘擺手:“豈敢,衛霍之名可流傳千年,譬如星辰日月,我卻只是劃過的流星,不值一提。”
辛武賢卻不按套路出牌,竟順著任弘的謙辭說了下去,意味深長地說道:“倒也沒錯,若是道遠滿足于如今的富貴,失去了銳氣,就此止步,你的功名,恐怕真不能持久啊。”
他身子微微傾斜,看著任弘道:
“道遠昔日橫行西域,一人滅一國,名動天下。可如今,卻先閑置了大半年,又被打發到金城郡來,做一個無兵無權的護羌校尉,可會覺得委屈?”
戲來了,任弘正色道:“為國做事,何來委屈,更何況,比起我先前的光祿大夫之職,護羌校尉好歹能保境衛民,安緝諸羌,弘不敢因事小而怠慢怨望。”
辛武賢卻冷笑起來:“難得道遠這么年輕,卻如此看得開,汝可知曉,會被派來做護羌校尉、護烏桓校尉這種無權無兵,與諸羌打交道的苦差事,都是在朝中沒什么背景的人。”
是啊,就是知道這點,任弘才打算約郡守、西部都尉一起甩鍋前任的護羌校尉,毫無風險,根本不擔心會得罪人。
仔細算算,朝中也就蘇武能幫他說說話,至于常惠、傅介子混得跟他差不多,本來與大司農田延年關系不錯,可任弘拒婚之后,田延年也對他沒那么熱絡了。
若是去年遂了大將軍的“好意”,做了霍家的女婿,他的處境恐怕完全不同。
但任弘卻也不悔,他可不做祁同偉。
辛武賢說罷,卻又自嘲道:“當然,我也不是笑話道遠,因為會被調來做金城西部都尉,也是因為在朝中沒有背景。這就是六郡良家子…以及涼州人士的痛楚啊,你來時路過隴西、天水了罷?”
任弘道:“途經上邽、狄道。”
辛武賢道:“狄道便是我故鄉,過去天水、隴西同屬于隴西郡,孝武皇帝時才分出來天水。因為李陵投降匈奴之事,天水人恥于與李氏同郡,說他們是隴西人,隴西人亦恥之,說其為天水人。”
“可他們都忘了,在數十年前,漠北之戰剛打完那幾年,李廣不愿受刀筆之吏侮辱,引刀自剄,不但軍士大夫一軍皆哭,連六郡士庶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論老壯皆為垂涕。”
“那李廣心胸狹窄,打仗也屢屢戰敗,還十分傲慢容易與人生隙,淪落到如此境地實屬咎由自取。但六郡皆哭,不是因為愛戴他,而是哭吾等自己啊。”
辛武賢有些憤憤不平地將刀插在黃羊肉上:“六郡和涼州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所以六郡良家子常被選為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名將多出焉。”
“可實際上,吾等不過是六博里的小卒,擋在前面流血流汗,歷經百戰,卻很難當上梟子,混到大功封侯,好的差事和立功機會,過去多讓外戚子弟得了去,如今嘛…”
辛武賢打住了沒往下說,但任弘知道,如今能混上好差事和大功的,確實多為霍氏親信故吏。
他笑道:“不然,孝武時六郡子弟立功封侯的仍然不少,如公孫賀、公孫敖、蘇建、趙食其、李蔡等人。”
辛武賢搖頭:“彼輩之所以能封侯立功,多有其緣由,其中公孫賀夫人為衛皇后姊,故能七為將軍,出擊匈奴無大功,而再侯,為丞相。”
“公孫敖則因有私恩于長平侯,故頗得提攜,屢廢屢起,凡四為將軍,漠北之戰時,長平侯棄李廣而用公孫敖,便是想讓他再度立功。”
“至于蘇建、趙食其、李蔡等,多是沾了衛、霍的光,擔當其校尉裨將,故僥幸封侯。”
任弘又道:“近年的傅公以斬樓蘭而為義陽侯,他也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翁孫公則為后將軍、關內侯,位列中朝。”
辛武賢亦不以為然:“趙翁孫固然有大功,可他哪怕被孝武皇帝接見過,仍做了二三十年小吏,之所以能有今日地位,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他做過大將軍都尉,是大將軍的人。”
同理,在辛武賢看來,傅介子之所以能順利封侯,也與他得大將軍賞識分不開。
“若不為外戚子弟,無父輩蔭蔽,更沒有得到大將軍矚目的人,就只能靠自己了。”
“就像我,就像道遠。”
辛武賢指著任弘笑道:“道遠此行作為護羌校尉,恐怕也被朝中趙翁孫等人叮囑了一番‘大局為重’之類的話罷?可道遠,肯定不會甘心赴任后無所作為吧?否則也不會剛到金城郡,就在金城縣贖買了一個叛羌。”
得,這么快就被知道了,任弘停止了咀嚼,看向辛武賢:“辛都尉知道龍耶部之事?”
辛武賢道:“我畢竟早道遠來金城郡大半年,也就朝中諸公被蒙在鼓里,此事在金城郡不是秘密。而先零羌意欲重返湟水,更是人盡皆知的事。”
他面容肅然地說道:“我前幾日去湟峽巡視,發現先零羌已不滿足于占據龍耶部的地盤,開始渡過湟水,侵入北面小月氏的草場了,想必今日,郡守就會召道遠去商議此事,道遠以為應當如何應對?”
“失禮了。”
任弘將嘴里那塊有硬硬的羊皮吐了出來,它真像極了金城羌中之事,難咬難嚼,咽下去也沒啥營養,搞不好還會噎住脖子。
見任弘不答,辛武賢索性道明了自己的意圖:“我相信以道遠在西域的作為,絕不會對此坐視不理,然而浩星郡守老成持重,一味綏靖先零羌,去年我沒來時,便坐視龍耶部被吞并,如今越發猖獗。”
任弘頷首,心里飛速消化著入金城郡以來獲知的情報,果然如他所料,金城郡守、都尉在羌事上是有矛盾的。
浩星賜主綏靖,而辛武賢主攻伐,大漢的太守權力比秦時更大,尤其是邊郡,下馬能治民,下馬能治軍,浩星賜手下有屬官太守長史“掌兵馬”。
而都尉也要聽太守號令行事,辛武賢這西部都尉權力有限,只能被動應敵,若想主動出擊,根本繞不過浩星賜。
所以他需要盟友,任弘的到來,猶如久旱甘霖。
任弘看向辛武賢,低聲道:“敢問辛都尉以為,應該如何應對?”
辛武賢道:“絕不可對先零羌一味忍讓,此養虎為患也,道遠作為護羌校尉,有將羌事回稟朝中的權力,不如將此間原委說得嚴重些,一一奏與典屬國,叫大將軍知曉,我也會一同上疏。”
“而身為護羌校尉,對諸羌可安緝,安緝之,可擊,擊之。如今既然先零羌自尋死路,不如你我合力做一番大事業,道遠負責定計,我來調兵遣將,在先零羌侵犯湟北時果斷出擊,將彼輩驅逐回鮮水海去。”
任弘故作遲疑:“如此就要打大仗了,我聽說鐘種先零羌種類繁多,勝兵兩三萬,一旦起了沖突,絕不是金城一郡能對付的。”
“就是要大打!”
辛武賢擊案道:“先零羌一定會伙同諸羌反擊,明年朝廷舉大兵時,你我必能為帥,西征拓地至鮮水海,屠滅諸羌,徹底解決羌虜大患,成就不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