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章有點小問題,很快放出來,莫慌)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河間國都日華宮中,年邁的夫子在上搖頭吟誦,講得抑揚頓挫,激動之時,幾欲也要抬起枯樹般的肢體,當真手舞足蹈了。
可坐下下面的學生,卻不覺得這花費了貫長卿心血寫出的《毛詩序》有何趣味可言,河間王太子劉元坐在堂下,雖然面上正襟危坐,可早就暗暗打了不知第幾個哈欠。
毛詩?遠沒有他那些姬妾的體毛有意思。
劉元心里念著的是與良娣們的縱情歡娛,和伴當秋后游獵走馬,以及明日即將抵達河間國的西安侯。通西域,斬胡王,娶烏孫公主,在少年太子聽來,一切都是那么傳奇,可比這老夫子有趣多了。
“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貫長卿意味深長地說著這句話,目光看向劉元,這位河間王太子劉元有些獨特的癖好,用后世的話說就是…熱衷于接盤。
前些年燕王劉旦謀反失敗,遂自縊而死,王后、夫人隨其自殺者二十多人,但也有些沒有名分的姬妾跑出燕國,劉元當時不過十三四,竟一口氣收了三個。
在大漢,娶寡婦沒什么大不了的,孝景皇帝就娶了嫁過人生過娃的王娡,還立為皇后。但過猶不及,故貫長卿想要以詩刺之加以勸誡。
然而劉元壓根沒聽進去,竟沒有任何反應,等到這堂課一上完,便朝貫長卿作揖,帶著隨從揚長而去。
等他一走,貫長卿看著有些空蕩冷清的日華宮,喟然長嘆。
“獻王之后,再無獻王啊。”
六七十年前,天下有三處學術中心,梁國,淮南國,以及河間國。梁孝王喜歡司馬相如枚乘等詞臣,出產了大量傳世的詩賦。淮南王喜歡道家方士,書寫了《淮南子》及大量楚辭。
作為孝武皇帝的兄長,河間獻王劉德的喜好便沒那么花哨,他鐘情的是各種古籍,廣泛收集民間遺書,凡得善本,必定使人重金求來,一字不差的抄寫。因秦末大火而流散的《周官》《尚書》《禮》《孟子》《老子》之屬,皆失而復得。
集得圖書之后,劉德并未擱置于高樓,而欲將其聚殘補缺,較實取正,于是河間獻王遂筑日華宮,置客館廿一余區,以待天下學士,又動用自己的奉養,對學者包吃包住,效仿齊國稷下學宮,讓他們不治而議論。
河間國的招賢成果斐然,有些人是沖著這待遇而來,也有人為了此地收藏的大量圖書。傳《毛詩》的毛萇,繼承《左傳》道統的貫長卿之父貫公,都在河間國做博士,河間學術,于斯為盛,貫長卿年少時有幸見到了那盛況。
只可惜,它們如同劉德的性命一樣,終究未能長遠。
站在門口望著河間太子劉元遠去,貫長卿有些落寞,河間獻王之后,河間王已經傳了四代人,卻再也沒出過一位好學的王,他們寧可將短暫的性命用于縱情聲樂,也不肯再用心通讀一經。
貫長卿知道這是為何,因為河間獻王因學術而聞名天下,也因學術郁郁而終啊。
他永遠忘不了元光五年春正月的那個夜晚,河間獻王已在彌留之際,召見他的父親老貫公覲見,貫長卿隨之入宮,聽到了河間獻王悲憤的遺言。
“陛下三月前召見,我獻上河間收錄圖書,又自詡經術通明,與席間公孫弘等問對五策,輒對無窮。結果陛下怫然不悅,忽然對我說,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寡人甚恐!”
河間國學術大盛,河間王頗得儒生贊譽,甚至有人暗暗可惜他沒能當皇帝的,加上趙地儒學與朝廷推崇的齊學有異,在漢武帝看來,河間王這簡直是沽名釣譽,想要對抗未央宮啊!
這是誅心之言,河間獻王委屈,他感覺冤枉,卻又無從辯解。
這便是河間獻王三月來夜夜縱酒聽樂,故意毀傷身體的原因。
河間王自以為能說的話,其實不可言,那些無意的言行,卻被皇帝仔細用心解讀,最終定下一個他承受不起的罪名。
他給子孫的最后忠告是:“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我忘了做一個諸侯王的本分,汝等勿要學我,寧為庸碌之君,做一頭在圈中豢養待宰的彘,終日埋頭滿足于食那污穢糞便,也萬不可有任何出格之處。”
諸侯無才,便是德,醉生夢死即可,何必深思。
于是河間王的子孫們,再對儒經提不起興趣來了,河間國也被推恩令砍了好幾刀,全國只剩下四個縣,賦稅減半,再也養不起大批學者了。
時代的變遷不以人的意志推移,一個時代可能數十年內一成不變,也可能數月之內天翻地覆,那些后知后覺的人,都成了失敗者,只能艱難在浪潮里求生。
隨著朝廷表彰六經,儒生們陸續轉移到長安去做博士,只剩下無法躋身朝堂的《毛詩》《左傳》寥寥幾名傳人仍在堅守。那些躋身未央廟堂的五經七家博士果然讓人艷羨,但貫長卿不愿意背棄自己的道統,只要河間國一日不廢博士,他們就要守住這最后的陣地上,艱難傳承著先師留下的學問。
可來入學的弟子們卻不這么認為,他們想要學的是真正的儒學么?不然,大多數人,只是為了求得一個身為布衣也能躋身朝廷的階梯罷了,既然《毛詩》《左傳》皆未能列為官學,只是被河間國承認為博士,那學了又有何用?
心存功利的學子,都自動忽略了這兩門學問,紛紛改換門庭。
毛詩、左傳兩經,便在這種不知何日就會斷絕的危機中,渡過了幾十年歲月。
這一夜,貫長卿和往常一樣,仍是在日華宮的藏書室里過,帶著弟子們拂去殘存的灰塵,一點點整理河間獻王收集的書目。越是沒有后學愿意傳承,他就越是對自己要求嚴苛,必得將自己所通的《左傳》《毛詩》兩經融會貫通,以史詩相互例證而完成《毛詩序》,是貫長卿在晚年最后的心愿。
不求在齊學魯學夾擊下殺出一條血路,只望毛詩與左傳能繼續傳承,即便已被顯學斥之為異端,即便連他昔日最器重的弟子徐敖也離開了學派,去跟魯儒孔安國學古文尚書去了。
貫長卿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的學問里,忘乎所以,連河間王劉慶派人邀請他,出席歡迎西安侯任弘的宴饗,也被貫長卿婉拒。
“夫布薦席,陳簠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
這一席話,與古時晏嬰拒絕齊景公邀請宴飲時一模一樣,貫長卿當初見河間王劉慶飲酒沒有節制,對他講過這故事,希望劉慶能幡然醒悟。但劉慶顯然是忘了,怫然不悅,也沒有再派人來邀約。
倒是夕時之后,弟子戴延年卻來稟報,說是宴飲取消了。
“莫非是河間王聽懂了我的規勸?”聽說宴飲取消時,貫長卿沉寂多年的內心升起一絲希望。
“非也,是西安侯拒絕了這場宴飲,他說,按照律令,列侯不得與諸侯私相往來,看來西安侯是知道分寸的!”
解延年十分激動:“西安侯更明言,此來河間,不為河間王,而是為了小貫公,為了能夠習得《左傳》之學。明日便會沐浴更衣,親來拜訪。”
與不會太主動與外界接洽的貫長卿不同,傳承他《毛詩》的解延年卻十分熱衷將夫子的學問向外傳播,對此番西安侯來拜師也更殷切些。
雖然貫長卿也收到了女婿張敞的書信,說西安侯對左傳、毛詩十分感興趣,大半年時間已學習了大篆,通讀兩經,并千里迢迢親自前來拜見,可貫長卿卻沒太當回事。
貫長卿見過太多太多嘴上說著愿學經術,可實際上只是將它們當做裝點外飾的達官貴人,這位西安侯恐怕也是其中之一,至于其真心如何,貫長卿更相信當面的問對,而不信書信上熟人的夸贊。
然而待到第二日,那個不給河間王面子,拒絕其宴飲的西安侯任弘,還真的一大早就跑到日華宮拜謁了,還奉上了儒生拜師用的束脩和禮物。
十根脯肉陳于貫長卿面前,年輕的西安侯任弘長拜作揖,奉上張敞的介紹信。
“西安侯這是何意?”
貫長卿心中略有所動,可臉面上仍要矜持一番,他們這毛詩左傳一派雖然很慘,卻也沒有卑微到什么人都收的窘境,可不能饑不擇食。
但任弘的回答,卻讓貫長卿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任弘為這一天準備了半年,長拜道:“子曰,十五而志于學,弘年已廿一,日華宮館舍亦有二十一,弘喜好左傳以史解經,又愛毛詩之雋永,隨張子高粗通兩經,愿從貫公學其本源。《論語》有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望貫公納弘入學。”
這是孔子在《論語》里的原話,意思是“只要主動送給我十條干肉的,我沒有不收留做學生的”。
秉承有教無類的原則,孔子收徒的門檻很低,只要真心向學者都可以得到教育。如此一來,任弘便表明他對儒經是粗通的,達到了入學標準,禮數也足夠,貫長卿那些婉拒之辭倒也不太好說出口了。
倒是任弘一件似乎多余的舉動,給了貫長卿借口。
“除束脩外,儒者不收他禮,西安侯何必贈與老朽厚儀?”
任弘額外贈送的禮物,是一個笨重的箱子,但在解延年打開它后,卻被里面放置的東西驚呆了。
“夫子,這是…”
貫長卿睜開眼,看向那箱中之物,是酷似帛書卷軸的卷軸,許多諸侯王喜歡在帛書上抄錄儒經和黃老篇章,讓它們陪伴自己到地下去。
可此物顯然是為活人準備的,解延年拾起來一看,上面寫著的,竟是貫長卿想要給河間王太子講解,卻不為其所愛的《毛詩序》!
而撫摸材質,非絲非布,薄薄而堅韌的載體,有絲帛一般的輕盈,卻有赫蹏的觸感,使勁一撕又怕壞掉。一整篇毛詩序寫在一整卷上,在木軸下緩緩展開,而箱子中放置的上百卷,則是完整的《毛詩》。
“這是何物?”連貫長卿也不由動容。
任弘再拜,態度誠懇,這是他送給貫長卿一派的禮物,也是讓那幾欲斷絕的學識發揚光大的關鍵。
里面裝著的,都是產自白鹿原的紙張——不是“任侯紙”。
“此乃紙張,比帛便宜,又較簡牘方便。”
任弘道:“這些紙張上的詩篇,都是我親自抄錄,今日奉于貫公。毛詩是四家詩中最古老的,未來欲大行其道,躋身朝堂,自然需要新的載體。正如《詩》云…”
任弘知道,這是一場書寫材料革命。
也將是一場轟轟烈烈,學術界的殷武革命!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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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這位老哥實在有緣,作者沙龍和年會,每次到酒店都第一個遇上他,然后就…就沖這筆名也得去康康啊。
然后明天請個假,修改前文,順便捋捋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