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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家宴

  按照漢人的規矩,臘祭后第三日,是家族墓祭的日子,祭墓之后,族長要召集族內成員、親戚、賓客,舉行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聚會。而枝繁葉茂的霍家大宴,鬧出的陣仗整個尚冠里都能聽見。

  霍家核心成員今日必須到齊:霍光的兒子霍禹繼承了父親的矮小身材,卻是宴會上的核心,他是碩大霍氏的繼承者,統領長安周邊駐扎的胡騎、越騎。

  霍光的侄孫霍云亦為中郎將,霍云的弟弟霍山任奉車都尉侍中,有傳聞稱,大將軍有意讓這二人作為其兄霍去病的繼嗣。

  而霍光的三個女婿里,二女婿范明友是九卿、度遼將軍,掌握兵權,三女婿任勝是東、西宮的衛尉,牢牢掌握著禁內、省內武裝,杜絕任何膽敢效仿桑弘羊、上官桀者發動政變。

  他們都能定期朝見皇帝,至于各類邊邊角角的親戚,也任各九卿官署的大夫、騎都尉、給事中等。黨親連體,根據于朝廷。

  作為霍家的四女婿,金賞年紀輕輕便是列侯身份、皇帝寵臣,堂堂比二千石,可在霍家,卻不怎么受待見。

  是啊,畢竟大將軍已權傾朝野,不需要再利用金家了。

  每年臘月,金賞都得陪著笑臉跟妻子來霍家,其妻在成婚后當夜,便直接跟他挑明:“金氏匈奴人也,何必東施效顰,學漢人做什么宗族祭祀,每年臘日前后幾天,吾等必須回霍府過!”

  一邊讓金賞這個“外國人”認清自己的身份,自視甚高的霍家四淑女卻又表示自己很重視孝道:“母親憐女,吾等若是哪年不回去,她可是要難過的。”

  金賞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可每次不情不愿地來霍家過臘,他就不由想起那件事。

  當時今上剛剛登基,輔政的幾位大臣都未封侯,只有一份“遺詔”稱霍光和金日磾,上官桀因誅殺馬何羅、馬通作亂一事,當封侯獲賞。

  可實際此事與霍、上官并無太大關系,最大的功臣乃豁出性命,與刺客搏斗的金日磾。金日磾屢屢推辭列侯之位,若他不受,大將軍霍光和上官桀如何好意思取那侯位?不得已,竟在金日磾臨終前,強行上門,臥授印綬。

  金家對那天發生在他家的鬧劇閉口不言,可卻有人看出來了,當時的衛尉王莽之子王忽,乃是漢武帝身邊的侍郎,聽說此事后傳言道:

  “先帝駕崩前,我常在左右,從來沒聽說有遺詔封這三個人?不過彼輩假傳遺詔自許富貴罷了。”

  這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霍光聽聞,責備王莽,王莽便毒死了王忽,以此換來了一個右將軍的中朝位置。

  從那以后,每當金賞對強勢的妻子和外家感到不滿時,他就會仔細回憶此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轉而對那些面目可憎的霍氏親戚,擺出一副笑臉。

  金賞既沒有上官安那樣的野心,也不想當第二個王忽。

  而每逢這種場合,最讓金賞頭大的,就是他的岳母了。

  禮記云:男不言內,女不言外。雖然大將軍霍光不太信儒生那一套,但霍家的大小事務,確實由其夫人顯來安排。

  據說顯的出身并不高,只是河東的小戶人家,容貌也不算出眾,但不知為何,一向不好女色的大將軍竟獨愛她一人,連妾室都不娶,生一子五女。

  在掖庭中有句不能外傳的歌謠:“名曰霍夫人,實為皇太后!”

  畢竟這位霍夫人,竟能將手伸進宮里去,幫她的外孫女上官皇后管后宮之事,借口皇帝身體不適不宜近女子,讓皇后詹事給宮中所有女子發內褲。

  除了喜歡管事外,霍夫人還虛榮心極強,很好排場,金賞發現她將臘后宗族聚會辦得越來越大,奢侈程度有超過皇宮宴饗的架勢。

  霍府最大的廳堂里,正中擺放的是鎏金漆器案幾,案面繪有臥鹿食草花紋,下有四個馬腿式鑲金案腳,形象逼真,價值或超過百金,這將是霍光和顯就坐的食案。

  不過眼下霍光尚未到來,大概在書房忙碌政務,大將軍心里只有國事,沒有家事,往年宗族聚會也總是心不在焉。

  其余兒女婿孫侄兒的案席則是鎏銀,食器有鼎、簋、碗、盤、尊、杯、勺等都是上好的漆器,代表富貴的金銀朱玄之色充斥著廳堂每個角落。

  菜還沒上,娛樂項目就在廳堂里開始了,侏儒和倡優游走其間,表演百戲:有大雀戲、豹戲和衍曼戲;還有飛劍跳丸、七盤舞、頂竿戲。歌舞百戲有樂隊伴奏,樂師以蹋鼓為指揮,擊鼓撞鐘,敲罄奏管,吹笛彈瑟。

  顯今日穿了一身華麗的禮服,特地盤了高鬢,而四個已成年女兒則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尤其是金賞的妻子最是眉飛色舞,金賞不用湊過去就知道她們在說什么。

  “年年都看這些舊戲,就如同每天吃同一道菜,都看膩味了。”

  顯忽然打著哈欠道:“如今西域不是復通了么,先帝時安息、大宛諸國派遣使者跟隨來長安,以大鳥卵及犁軒眩人獻于天子。我聽說那些眩人也會百戲,有吞刀、吐火、植瓜種樹、自支解、自縛自解、易牛馬頭、屠人截馬等,當年我曾見過一次,難以忘懷,明年也叫使者弄些來?”

  范明友之妻卻和她丈夫一樣不識趣,說道:“母親,我家良人說,西域盡是荒漠雪山,就連那所謂的大秦,都是傅介子和那任弘誆騙天下人而編的故事。”

  金賞之妻暗道二姊不懂母親心思,反駁道:“不然,近來西域不是傳入了許多香料么,我看長安市坊開始吃胡餅,那西安侯家的孜然香料,更是百金難求。”

  唯一安靜點的就是霍氏長女,畢竟經歷過上官氏從巔峰到盡滅的事,看著今日霍府的繁華,恍如隔世,但為了宮中的上官皇后,她也得插話討母親高興:

  “聽說西安侯府的孜然告罄,如今去他家宴饗的人說,炙肉時都不放了,皇后聽聞后也想嘗嘗,但皇宮里的御廚嘗了之后,卻未能制出來,看來只有回家來才能吃上啊。”

  女兒們的話讓顯很受用,拍著長女的手道:“皇后若是想回,隨時能來,未央宮和尚冠里就隔著兩道墻,只是老婦年紀大了,近來天寒邁不動腿,沒法常進宮向她請安。”

  長樂衛尉任勝之妻,霍氏三女笑道:“皇后肯定也時刻念著母親,這不,聽說霍氏家宴,特地讓少府下面的太官園,將冬天溫室里栽種的蔥韭菜茹送了出來。”

  顯意味深長地說道:“太官園的溫室菜圃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待溫氣乃生,我也想在長安近郊的莊園里修一個,只是將軍不讓,說什么此物只合皇室有,不可僭越。”

  霍氏長女忙道:“母親乃是縣官和皇后的外祖母,大漢以孝治天下,做孫兒但凡有好物,都要先孝敬長輩,何來僭越之說?等開春了就讓將作大匠去修!”

  在霍光十多年專權后,她們是真將天下當成自己家了。

  “可不能驚動將作大匠。”顯搖頭道:“要瞞著汝父做才行。”

  說完后顯自己都笑了,同時憐愛地拍著最小的女兒成君粉嘟嘟的小臉:“成君也莫要整日只知玩耍,有空進宮去陪陪皇后,汝二人年齡相仿。”

  霍成君應是,在母親這邊撒了會嬌,卻又跟著幾個伴當跑出去玩雪去了。

  霍氏長女看著她的背影,只暗暗嘆息,自家女兒只比霍成君大一歲,過的卻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甚至還要擔心哪天顯嫌棄她姓上官,將霍成君換進去當皇后呢!以她對母親的了解,這種事絕對做得出來。

  不過顯的下一句話,卻讓霍氏長女懸起的一顆心落回肚子里。

  這老母親竟眼圈一紅,嘆息道:“昔日汝等都尚未及及笄,擠在河東老家吵吵鬧鬧,像極一窩靈鵲,那時我還嫌煩。可一眨眼,皆已為人婦,家中便冷清了,再過不久,我僅剩的成君恐怕也要嫁與他人,老婦膝下就要無人嘍。”

  “成君許人了?”

  四女頓時面面相覷,有詫異也有驚喜,紛紛追問母親為成君相中了哪家君子。

  顯已經忘了劉德、雋不疑給她帶來的不快,壓根沒考慮過事情不一定能成,只覺得自家成君比公主還金貴,不管許給誰,都是下嫁,被看中的人還不得感激涕零,立刻派人來納采?便笑道:

  “當然是近來在長安名聲最響的那位少年君侯!”

  “岳父不該聽傅介子、任弘之言啊,經營幽州,從左方進攻匈奴,將其驅趕到西方,使之遠離大漢,才是滅亡匈奴的正理…金賞,你怎么看?”

  “度遼將軍所言有理!”

  女人們聊的是家常,男人們聊的則是政務國事,范明友依然對他的左方戰略念念不忘,但金賞卻在被他問到時,只唯唯諾諾,連酒都不欲多喝,生怕喝多了失態說了不該說的話。

  等百戲看得差不多時,菜肴也緩緩送了上來,近來在長安流行開的西北菜自是主打,這些熱騰騰的大菜最適合冬天吃,香噴噴的孜然烤串也放置到每個人的案幾上,而揚豚韭卵、煎魚切肝、羊淹雞寒、胹羔豆餳、白鮑甘瓠、熱梁和炙等珍稀菜肴也應有盡有。

  更有冬日少見的蔬菜,雖然味道不如夏秋時令蔬果,可吃的就是稀罕!

  但金賞發現,直到此時,他岳父霍光卻依舊未曾露面。

  顯也跟女兒們分享完了五女兒那八字還沒一撇的婚事,眼看菜肴上齊,便將心思從那冬日能種菜的溫室里收了回來,喚來家丞,抱怨道:

  “今日是家宴,將軍政務忙碌到了這種程度?總得露個面,好讓兒孫女婿們敬他一盅酒。”

  家丞下拜頓首:“夫人,方才有客來訪,大將軍見見他,稍后便至。”

  顯立刻警覺起來:“有客?雖說每年臘日前后,我家門外都要排長隊,但今日可是臘后第三天,各家宗族聚會,若無大事,誰會挑今天登門拜年?這天下能讓將軍不顧宴饗親自接待的可不多,莫非是陛下親至?”

  在顯眼中,除了老是病懨懨沒法和她外孫女生下子嗣的小皇帝登門要意思意思,哪怕是朝中第二號人物張安世來,也沒理由讓霍光耽擱家宴。

  如此大事沒法瞞過顯,家丞只好在顯耳邊道:“是西安侯任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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