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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變白以為黑兮

  “居然提議后年改元為‘元霆’?朝中諸位博士,真是鮮廉寡恥啊。”

  讀完這份改元上疏后,夏侯勝長嘆一聲,將它遞給了弟子賈捐之。

  賈捐之自從被電了一下后,整個人的須發總是炸哄哄難以梳順,即便用發髻和幘綁住也依然十分蓬松,他輕聲念道:

  “孝武時,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數,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長星曰元光,三元以朔旦冬至日曰元朔,四元以郊得一角獸曰元狩。”

  “夏侯勝以冬雷為災異,上書欲棄珠崖,然臣王孫、臣蒼等以為不然。昔日黃帝母曰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樞星,照郊野,感附寶,孕二十五月,生黃帝于壽丘,雷電為祥瑞明矣!”

  “今縣官繼位十有二年,天下安定,政平河清,故昊天笑而為雷電,落之于長安樂游原,使西安侯弘以飛鳶獲紫電而獻之于天子,豎金鴟吻以護宗廟宮室。”

  “此殷周文景前所未有之事,豈不為天瑞乎?《春秋》言:三月癸酉,大雨震電。震,雷也,電,霆也。可改后年為‘元霆’!”

  贏公的提議只是初稿,齊學四家博士商議后,還是認為元霆為妙,遂上疏,還真被皇帝和大將軍采納了,此事已傳遍長安。

  “這簡直就是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

  讀完之后,賈捐之差點再度怒發沖冠:“真是豈有此理,夫子雖被取消博士之位,尚撰寫文章與那任弘駁辯抗爭,可這幾家博士,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竟不惜將災異說成祥瑞,還對吾等落井下石,只為討好當政者。虧他們都號稱大儒,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這不奇怪。”夏侯勝從下野那一刻起,就料到這一幕了,搖頭道:“元狩中,孝武皇帝打算設立年號,追溯過去二十多年,元朔、建元都很快確定,爭議不休的是第二個年號。”

  “建元六年,長星出于東方,長竟天,三十日方去。我的夫子夏侯公(夏侯始昌)推演洪范五行,認為這是蚩尤旗,彗星出,必有反者,兵大起,其國亂亡,星孛東方,將軍謀王。是災異而非祥瑞,更不能作為年號。”

  “夫子本是忠貞之言,希望孝武皇帝能反思過去二十余年的教訓,停止對匈奴開戰。但董仲舒、公孫弘逢迎孝武之意,竟將這大兇的災異說成是除舊布新之兆,預示著漢將大盛,王者征伐四方,兵誅四夷。”

  結果自不必說,漢武帝當然采納了后者,而漸漸冷落了夏侯始昌,夏侯始昌只能離開長安,回齊魯收徒授業,最高也只當到昌邑王太傅。

  如今這一幕,不過是歷史重演。

  “既然四家博士折了腰,不敢據理力爭,吾等再在長安待下去,也沒意義了。”

  夏侯勝遂召集自己的弟子們:“我曾與汝等說過,士人最要擔心的,不是不熟律令、不懂兵法,而是不明經術。”

  “一旦嫻熟于經術,想要入仕獲得青紫兩千石之綬,就好比俯身去拾取草芥一般容易。若是一個官吏不明經學,那肯定當不好官,不如回家種田。”

  他的目光越過墻垣,望向了未央宮中:“如今廟堂之上,不學無術之輩倒持太阿,西域小吏僥幸為侯,壞綱常,亂災異,而博士諸生不與之力辯。”

  “原本天人有感應,為人上者,沒有其他懼怕的事,唯獨依靠災異可以告誡之,但開了這壞頭后,恐怕再也約束不了了。國事由此敗壞,今后大將軍和西安侯等人,恐怕會變本加厲,開西域,拓交趾,孝武時的窮兵黷武,將要再度出現。”

  “禮失求諸野,孔子之道不行于魯,遂去魯周游天下。我不會再留在長安,汝等愿意跟的,就跟著,若是不愿,就各自散去,去拜入其他博士門下吧。”

  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任憑爭吵、質疑、哭泣響徹庭院。

  過了大半個時辰,聲音平息了,腳步也漸行漸遠,夏侯勝再睜開眼時,一度擠滿院子的弟子們,就只剩下三五個,為首的便是賈捐之。

  幾人都跪在夏侯勝面前,神情堅毅:“夫子愿效孔子去魯,吾等便是顏回、子路,侍奉夫子身邊!”

  夏侯勝嘆息頷首,讓眾人收拾行囊,趕在新年前上路。

  “但夫子,天下之大,吾等要去往何處呢?”

  夏侯勝卻早有打算,即便任弘”擒獲“了雷電,但他依然對洪范五行之說深信不疑。

  “前年,除了泰山腳下大石豎起外,還有一件蹊蹺事。”

  夏侯勝回首望向未央宮,他不僅能推算災異,直覺也很靈。

  “昌邑社中,枯木復生!”

  夏侯勝等人為朝廷以雷電災異為祥瑞而憤憤不平,剛打了一場漂亮仗的典屬國諸吏,倒是覺得懲罰太輕了。

  “我還以為會將滿口胡話的齊學博士們統統趕出朝堂。”

  負責南方事務的張匡十分失望,在他看來,大鴻臚和諸博士,就是阻撓典屬國辦事的最大敵人。

  任弘倒是看得很開,笑道:“窮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他看得很清楚,以大將軍為首的中朝,在自己放出《雷虛》,與齊學博士打擂臺時,既不鼓勵也不阻止。

  而在實錘天上的雷電與地上的摩擦起電一樣,都是陰陽相激所生后,霍光立刻免去了夏侯勝的博士之位,讓他和一眾弟子滾蛋,卻僅限于此,沒有擴大打擊面。

  霍光的手高高抬起,輕輕放下,但已足以敲山震虎。被他巴掌揚起的風吹到面皮齊學博士們,立刻就換了說辭,異口同聲認為雷電是祥瑞,甚至提議朝廷為此而改元。

  霍光竟欣然納之!

  在任弘的計劃中,《論衡》這本科普書,是要花一輩子去慢慢書寫的,《雷虛》只是第一篇。

  可現在任弘卻不打算立刻續寫,而決定偃旗息鼓,開始反思整件事。

  當初漢武帝之所以會接受董仲舒“天人感應”的說辭,就是為了給天子權威尋找依據,天子受命于天,諸侯受命于天子。董生還存了用天威限制皇權的打算,可被漢武帝看穿,讓他身敗名裂。齊學的徒子徒孫也不給力,好好的天人感應,已經被玩成讖緯神學了。

  “朝廷討厭讖緯神學、天人之說么?”

  “恐怕是又愛又恨吧。”

  任弘搖了搖頭:“他們只是討厭儒生以讖緯災異之說來批評、干預政事罷了,因為博士和賢良文學這幾年越發得寸進尺,才需要打壓打壓。被教訓一番后,原本咬人的狗開始吐舌頭示好,朝廷對他們將雷電說成祥瑞,為十二年來大將軍的施政成果張目,倒是十分歡迎,畢竟老百姓很吃這一套啊。”

  總之一句話,批評不行,歌功頌德可以。

  “說白了,我就是一把刀。”

  被霍光用來捅了齊學博士一下,就該入鞘了。

  若任弘不知好歹繼續戰斗,恐怕就要被雪藏甚至折了。

  更何況,儒生博士不是讖緯災異之說的源頭,他們最初時也是不語怪力亂神的,廣大人民群眾才是最好這口的,儒家不過是幾百年下來,浸染從眾罷了。

  一場轟轟烈烈的破除迷信運動,就這樣以大家歡天喜地地復歸迷信而結束,想要變黑為白?一朝一夕哪夠,七十年都不夠!

  任弘一度拋下的大石頭被黑黝黝的深潭吞沒,沒有激起半點波瀾,一度爆發的巨響也歸于寂寥,水面似乎恢復了平靜。

  可就在任弘從典屬國去往未央宮的路上,卻能看到一些士人在興奮地傳遞誦讀著簡牘,這次不止是太史公書里的那些故事,任弘的《雷虛》作為科普小讀物同樣受歡迎。

  不是每個人都敢將風箏放向天空,但人人都能拿起梳子對著頭發做個小試驗,或者逮著鄰居家的貍奴狂擼不止。

  而有時候,當天空中有烏云飄過時,一些士人也會扶著高高的冠,抬起頭仰望天際。

  他們的目光不再像過去那樣,只有敬畏和恐懼,而多了些好奇。

  任弘嘆了口氣,心中稍有安慰。

  “雷聲雖然停了,但今日埋下的種子,十年二十年后,將長成參天大樹。”

  他的馬匹停在未央宮的公車司馬門,任弘下了馬,將其交給未央廄吏,自己則肅然整理衣冠朝服,銀鐺貂尾掛在冠上。

  任弘今日入未央宮的原因,與以往不太一樣,入了公車司馬門,跟著郎衛,徑直往宣室殿而去。

  抵達殿門外時,作為常侍騎郎的楊惲就好像不認識他一樣,穿著一身武吏甲胄過來,一板一眼地說道:

  “天子召見!西安侯,請隨我來!”

  ps:有事回來晚了,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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