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長安已降下第一場雪,未央宮東側玄武門披上了一層銀鎧,闕上浮雕真成了”蒼龍“。橫門大街上人人都裹得跟熊一樣,倒是尚冠里內的積雪老早就被掃得一干二凈——比宮里還干凈。
畢竟是長安第一里,住著好多個高官副國級,物業水平天下第一。
“皇曾孫來了,西安侯已溫好了酒。”
西安侯府門前,夏丁卯伸手接過劉病已厚厚的皮裘,邀請劉病已進來。
夏翁倒是挺喜歡這個年輕的小后生,雖然頂著宗室的名號,但言談舉止卻與窮里陋巷中的鄰家青年無二,沒有皇親的臭毛病,對他這老仆彬彬有禮,可比那出入尚冠里都十分傲慢的霍家兄弟強多了。
“又來叨擾夏翁了,我是來還書的。”
劉病已懷里抱著沉重的一摞竹簡,從上個月起,長安士人圈子里便流傳著一些歷史小故事,什么《將相和》《觸龍說趙太后》《鴻門宴》,篇幅不長,卻文筆絕妙,膾炙人口。
畢竟是兩千年后還能進語文課本的名篇啊,生命力超越了時代的好東西。
只是來源未知,有人說這是賈誼遺作,也有說是淮南隱語,還有說是太史公書,每四五天就新流出一篇,惹得眾人競相傳抄,一時間長安簡貴。
但劉病已卻知道,這確實是《太史公書》,正本藏在御史大夫楊敞家中,而住在其隔壁的西安侯任弘借閱后,使雇來的文士抄錄有趣的故事,遂公布之。
所以劉病已近水樓臺先得月,常能先長安士人一步看到它們。
他最喜歡的是兩則故事,一為《信陵君竊符救趙》,劉病已看完了戰國四君子的生平,不齒孟嘗而看低平原,厭惡春申君晚年所為,倒是十分鐘情于魏公子無忌。為他的禮賢下士而折服,見救趙揮金錘而激動,邯鄲之戰折強秦,威震天下,又哀傷公子晚年不被魏王所用,傷于酒色而死。
魏公子,這大概是所有任俠好義年輕人理想的樣子吧。
劉病已聽說高皇帝也很崇拜信陵君,楚漢交鋒時每次經過大梁,都會祭拜信陵君,還特批了五戶人家守護信陵君的墳墓,讓他們四時祭祀。
而劉病已同樣鐘情的另一篇故事,叫《趙氏孤兒》,取自太史公在趙世家中演繹的故事,雖有些小說家言,卻格外讓劉病已感動。
晉卿趙氏為奸臣屠岸賈陷害,慘遭滅族之禍,史稱“下宮之難”。趙氏的遺腹子趙武,在門客公孫杵臼和程嬰的保護下幸免于難,并依靠韓厥等故人幫助,復興了趙氏,為家族洗刷了冤屈。
這段故事,讓劉病已深夜里看得不由落淚,興許是想起了少時的種種。
“巫蠱之禍好比下宮之難,而我好似那趙氏孤兒啊!”
掖庭令張賀,猶如保護了趙武的程嬰、公孫杵臼,只是那幫助趙氏孤兒復興家族的“韓厥”,至今仍不見蹤影。
這是他心中的兩個夢想,向往豪放任俠的生活,希望成為一個英雄,又隱隱期望,能恢復身份和家族名譽,至少,要將再問曾祖母衛皇后那可憐的棺槨小墳,重葬得體面些吧。
只是今上富于春秋,劉病已這皇曾孫的身份比趙氏孤兒還敏感,奸臣“屠岸賈”雖死,但巫蠱翻案卻遙遙無期。
西安侯任弘家也曾被巫蠱案牽連,他少時亦在牢獄中被囚禁過一段時間,這共同的經歷,或許便是劉病已愿意親近的原因之一。作為被禁錮三代的罪吏子孫,能立下大功封侯揚名,這是劉病已艷羨卻又無法做到的事。
雖然西安侯說不必還書,但劉病已還是每逢休沐日便登門拜訪,一還一借,就多了兩次交情。更何況,任家那細如絲的湯餅,熱騰騰的羊肉湯,不需要太多佐料,撒一把蔥花香氣撲鼻,劉病已嘗過一次便難以忘懷,這好東西在出了西安侯府,任何地方都吃不到。
而且他覺得在西安侯府吏,能學到一些比斗雞走馬更新鮮的事物,書本上,詩書中沒有的知識。
“皇曾孫快進來飲口熱湯。”
走到廳堂時,西安侯已聽聞他來了,到門口相迎。
雖然劉病已現在是白身,但西安侯堅持以平禮待之,甚至讓劉病已稱呼他的字,這份禮遇十分難得,要知道,同住尚冠里的諸位君侯遇到自己,一向是隨便點個頭,富平侯張安世甚至會故意避著走。
堂外是三雙鞋履,廳堂中已坐著兩個人,都是西安侯的好友。
其一為隔壁的御史大夫之子楊惲,其二為太仆手下的未央廄令張敞,一個恃才傲物嘴里不留情,一個風趣幽默與人和善。
不過這兩位好友,此刻正針鋒相對…不不,張敞本來是隨口一提懶得計較的,是楊惲抓住他那句話不放,非要逼著張敞與之辯駁。
任弘沒管他們,只邀著劉病已坐下,為他盛了暖身的熱湯。
“楊、張二君今日在爭什么?”劉病已看著咄咄逼人的楊惲,他與張敞很聊得來,卻不太喜歡此人。
任弘笑道:“他們在辯,昔日秦始皇帝,究竟有沒有焚書坑儒。”
“子幼,秦燔五經,坑殺儒士,五經之家所共聞也,我雖然學術不經,可好歹是《左傳》傳人,我岳翁時常說起,若無秦焚書,典籍就不必如此流散失聞,尚書等也不必到有漢之后,才由伏生口述,晁錯大夫記錄而成了。”
張敞性格一向隨和,是被強勢的楊惲逼到角落,才說出的這番話。
劉病已很贊同,插話道:“教我學詩的夫子是東海郡醇儒澓中翁,他也告訴我,秦焚《詩》、《書》,誅僇文學,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
焚書坑儒,這是如今上到五經博士,下到底層縣鄉儒生都在說的事,眾口一辭,劉病已也受到了影響,但楊惲卻偏不信。
“焚書有之,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故賈生曾言,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
楊惲堅持外祖父的說法:“但坑儒絕無,若是有,陸賈、賈誼為何無一言提及,還有我外祖父的《太史公書》中為何沒有記載?”
接下來,他開始引經據典,將發生在秦始皇三十五年,以侯生、盧生、韓眾等為首的方士們,為秦始皇尋找仙人仙藥不果,為逃避處罰,紛紛逃亡,引來秦始皇的怒氣和追究,最終導致坑殺方術士數百人的因果徐徐道來。
“坑的是術士,是欺騙了秦始皇的方士們,即便有幾個文學儒生,那也是誤殺,少數而已。”
“那為何世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張敞也是被逼急了,反問道:“長安坊中有傳聞,說秦始皇在驪山溫谷挖坑種瓜,以冬季瓜熟的奇異景象為由,誘騙博士諸生集于驪山觀看,共有賢儒七百被騙到這里,先被預先設置的機關伏弩射傷,七百多名儒生全部活埋。”
吃瓜群眾任弘都聽呆了,這么富有想象力的大膽故事,也虧他們編得出來。
楊惲聞言,頓時哈哈大笑:“這故事編得一點不高明。稍微有點頭腦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秦律甚嚴,方士即便犯罪,也是交由御史廷尉審判后定罪被坑殺,俗儒為將其改成秦始皇預設圈套欺騙儒生,實在是詭巧,始皇帝剛暴自是,其有違己非今者,直自坑之,何必設詭?”
這點任弘是贊同的,漢朝對秦朝的反思是十分持久的,前期是總結歷史教訓:一個老大帝國為何會在短短十幾年間土崩瓦解,究竟犯了何等錯誤,大漢如何才能規避重蹈秦之覆轍,代表就是賈誼的《過秦論》。
于是在這種思想引導下,秦廢封建而漢復封建,分封諸侯王。
秦用法家而漢初以黃老治國,無為而無不為。
雖有矯枉過正之嫌,但至少這種思維讓大漢順利度過了危險期,經過休養生息,郡國恢復了繁榮。
不過從武帝朝開始,儒生們開始偏離了過秦之思,走上一條以黑秦為政治正確的路,比如董仲舒就曾言:“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買賣,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
他將漢武時的社會問題也戴到不容許土地兼并的秦頭上了,儒生否定秦的一切,將其視為萬惡之源,因為秦政是周政的反面,而這種情形下,在覆滅秦朝時未能起到關鍵作用的儒生,開始為自己打造另一種形象:秦政的殉道者。
他們夸大了秦焚詩書的程度,編造的目的在于將儒家的經典抬舉為圣經。又在坑方術的基礎上編撰出坑儒的故事,目的在于將儒生們塑造為殉教的圣徒。
就像后世某位學者說得,漢代關于秦的一切敘述史料,運用的時候,要謹慎,因為主觀性太強,真假難以分辨。
如此重復了上百年,當謊言成了真理,連賢良文學的敵人桑弘羊都以為焚書坑儒是真的,在鹽鐵之議里說出了這樣的話:“故秦王燔去其術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
儒生自己自己當然也信了這些宣傳,從而逢秦必反,一聽見秦字就格外敏感。
這也是當賢良文學聽任弘胡扯,說秦朝的殘部在海西建立大秦國,窮兵黷武欲返回中原時,會表現得那么恐懼。
用心編造的謊話,已經成了所有儒生認定的信條,除仲尼之篇籍,自勒功業的秦與賢良文學,乃是天敵。
于是反過來卻被任弘利用了。
張敞倒是憂心忡忡,勸誡楊惲道:“子幼所言有理,但你這說辭,能折服吾等,卻折服不了天下人,折服儒士。但凡為秦說好話的,都會被群起而攻之,你此言在西安侯家說說還行,萬萬別勿要出去亂言!”
黑秦是漢朝的政治正確,只有秦成為邪惡的根源,才能顯示出大漢太祖高皇帝斬白蛇舉義,三年覆秦的偉大。任何想為其翻案,為李斯、秦始皇說好的話人,比如桑弘羊,都會被現實狠狠教育。
任弘不是秦朝余孽,又存了打入儒經內部進行改造的心思,自然不會傻到逆潮流而行。
不過待楊惲、張敞辭別后,任弘卻笑著問若有所思的劉病已:
“皇曾孫聽完后覺得,秦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