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五年九月丙子日乙亥,西安侯任弘,從關內侯王奉光處買名下白鹿原西田五頃,直錢五十萬,另有宅一畝,直錢十萬,錢當日畢。”
“田東南西北以大石為界,根生土著毛物,皆屬任弘。時旁人霸陵縣高營鄉嗇夫丁龍、田吏丁陽、亭長郭平、皆知券約,沽酒各半!何以為真,鉛券尺六為真!”
土地買賣的內容,被鄉里的刀筆吏用硬木一筆一劃刻在一塊長方形的鉛板上,邊長一尺六寸。
這便是大漢朝買賣大片田產所需的契約“鉛券”,刻完后還要用紅筆將那些小字描出來,待干了之后,雙手奉予任弘。
而另一頭,關內侯王奉光則得到了整整六十塊馬蹄狀的金餅,他向任弘告了聲罪,讓家丞取出小秤來,當場稱量起來。
稱量無誤后,二人才擊掌完成契約,與被找來做公證人的三名本地鄉吏飲酒。
王奉光倒不是胖,只是頭有些大,顯得腦滿腸肥,至于先前抱著的則是一只斗雞,顯然是個喜歡斗雞走馬的主。
完成契約后,王奉光對這片土地依然有些不舍,帶著任弘到田地東西南北確認邊界時嘆息道:“往后這片地和小宅,就歸西安侯所有了,這片地是祖父買得的,過去數十年為我家獲利不少,卻在我手上賣了出去,真是慚愧。”
雖是仔賣爺田,但還是心疼的。
任弘看中的就是這田已在一家名下傳了好幾代,而不是近期才兼并而來,省去許多麻煩,也好奇問道:“王兄為何要急著賣田?”
“還不是為了湊錢買那要命的白鹿皮幣。”
王奉光十分無奈:“再過兩個多月就是正旦了,元鳳六年,這是縣官繼位的第十二年,按照三年一朝的規矩,又輪到諸侯王、列侯、關內侯薦璧朝覲了。”
任弘聽大鴻臚講了一下午作為列侯的義務,自是知曉,三年一次的朝覲,就是朝廷殺豬的好日子。
當年漢武帝對匈奴開戰,國用不足,除了讓桑弘羊行鹽鐵專營、算緡、告緡外,養了百多年的列侯當然也免不了挨刀,誰讓當時一百多個列侯全事不關己,莫求從軍擊胡越,于是正為錢發愁的漢武帝便來了一招狠的。
他以恢復古代禮制為幌子,用上林苑里特產的白鹿皮方尺,緣以績,制作了白鹿皮幣。諸侯、列侯、關內侯不是每三年一次大朝覲么?都要捧著玉璧入廟,漢武帝遂立了新規矩:“玉璧要以白鹿皮幣包裹,然后得行。”
這皮幣不允許自制,只能跟朝廷買,那么一張一尺見方的小小白鹿皮幣多少錢呢?
“四十萬!”
王奉光伸出四個手指,只感覺到了肉疼,不由抱怨道:
“一張小小皮幣居然要四十萬錢,怎么不去搶!”
沒錯,這就是搶,還是明搶。要知道,千戶侯一年的租稅收入也不過二十萬。以至于有的列侯竟然到上林苑去偷盜白鹿,自己制作皮幣。有位安丘侯張拾,就在元鼎四年時坐入上林謀盜鹿,國除,完為城旦。
所以盡管明知道是朝廷殺豬,豬兒們卻只能硬著頭皮挨宰。霍光延續了這一制度未改,舍不得啊,諸侯、列侯、關內侯數量加起來也有兩百多個,一家四十萬,三年下來就是一個億!
“不止要買白鹿皮,還要準備好酎(zhòu)金,交給少府。”
王奉光給任弘算著帳:“高皇帝文皇帝時,不滿千戶者酎金才四兩,如今漲到了四斤,相比于那皮幣,每年四萬錢是小數目,可須得是成色極佳的上金才行,否則有可能因金少不足斤兩,色惡,而免國!”
所以大漢列侯戶數排行,就是個殺豬榜啊,按照么算,萬戶侯得每年拿出四十萬錢來。
“幸好我還沒滿千戶。”
任弘封侯時得了三百萬賜錢,縱買了地,也還剩下兩百多萬,買皮幣湊酎金自不必發愁。
可對一般的列侯來說,養著一大幫奴仆,宴饗聚會,個人娛樂,親戚往來,喜喪娶嫁,每年支出還是很大。若不會經營產業,三年下來被朝廷割去的肉,興許比租稅還多,所以混得慘的列侯,已經開始賣宅賣地,只為維持最后的爵名。若連侯都丟了,那就真淪為庶民了。
王奉光與任弘說著,也面露悔意:“也怪我,本來錢是足數的,可前些時日在霸陵與人賭博斗雞上了頭,輸了幾十萬,只還了一半,一時竟湊不出錢來。”
這哥們是混得真慘啊,這么說來賣地得的六十萬錢,過完年就一分不剩了,任弘不由失笑:“還有人敢追著關內侯要債?”
“怎么不敢,那霸陵杜穉(zhì)季號稱關中大俠,地方官吏無不附從,門路比我還廣。”
王奉光家傳了五代,也被邊緣化了五代,從他祖父起就沒有任官。眼看新晉的軍功貴族崛起,亦或是關東的賢良文學發跡,連那些搬進關中的豪俠也敢欺辱到頭上了,越發有種被淘汰的感覺,卻又不知如何翻身。
他今日只覺得自己撞上了大運,遇到了炙手可熱的西安侯,二十出頭便以軍功封侯,這是衛、霍再世么?他日必不可向量。
所以王奉光才以白鹿原的最低價賣地,更欲與任弘多聊幾句,若能巴結上一位實權列侯,他家或許就不必沒落了。
盡管任弘目光一直停留在田野上,王奉光卻仍試圖努力維持話題:“西安侯,我現在是明白了,光靠田地租稅是不夠的,還是得學富平侯家那樣,治產業。”
“富平侯家治何種產業?”任弘漫不經心。
王奉光話語里帶著艷羨:“富平侯尊為公侯,家人卻十分節儉,穿著粗布衣,在杜陵養了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開著織室,并造赫蹏(tí)等物,加上其夫人善于貨殖,據說他家比大將軍還富裕!”
任弘一愣,赫蹏就是西漢的古紙,也是巧了,張安世家竟然在造。
其實任弘買下這片地,除了想把這當成草棉等異域作物的培育基地外,也打算建作坊治產業,倒不是為了個人的富裕,而是為了更大的理想。
王奉光這種人一點不可憐,這些抱怨,不過是為他們沉浸在走馬斗雞中,因而錯過大時代浪潮的呻吟。
任弘雖然不喜歡關東儒生,但那些原本出身貧寒,卻咬著牙皓首窮經,靠文化改變命運的儒士,也比躺在祖先封邑上混吃等死的貴族強。沒落的列侯極少出現復興,畢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漢朝這種皮幣酎金殺豬制度,任弘舉雙手贊成。
他這時候又看到遠方的白鹿原上,有幾個的陋衣女子正帶著孩子,在早就打過谷子的地里彎腰搜尋著什么。
“夏翁,她們是在拾穗?”
跟在后面的夏丁卯道:“穗早就拾過了,現在地里一粒谷子都沒有,應該是在拾野菜吧。”
任弘頷首,雖然秋收已過,宿麥也已經種下,但想要填飽一家人肚子,農民是一刻不能閑下來的。按照大漢的風俗,九月要收枳實、治場圃、修竇窯,同時制作葵菹、干葵,讓寒冷的冬天有點下飯的東西。
這些農婦,此刻正彎著腰在田中、壟上搜尋野葵卷耳,即便是富稱天下的關中,因種種原因失去了土地的閭左農奴也是十分凄慘的,得一半糧食一半野菜才能果腹。
而若遇上災年,他們就會變成離開土地的流民。關東的人地問題,比關西只重不輕。
任弘瞥著王奉光暗道:“我也得快點開始了,用異域的香料作物好好殺殺這群豬,完成原始積累,如此才能將事業做大。”
所以當王奉光邀請任弘去霸陵縣的別院中宴飲時,任弘是沒什么興趣的,他明天還要一早趕著去典屬國上班,哪有時間陪這落魄的關內侯喝酒。
王奉光沒有氣餒,找了各種理由,在任弘屢屢推辭沒法子時,病急亂投醫,一跺腳道:
“不瞞西安侯,近日有一斗雞結識的朋友住在我家,他上下五陵游覽龍門,返回京兆來拜訪我。西安侯的名聲傳遍關中諸陵,他也聽聞了,常與我說,欲與君侯一晤,他身份非同一般,還望西安侯賞光!”
任弘漫不經心地問道:“哦?你那非同一般的朋友如何稱呼?”
“他叫劉病已,乃是大漢的皇曾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