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侯欲學《左傳》?”
當聽任弘如此說,張敞是驚訝的,甚至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他們左傳一派太寒酸了,滿朝文武,也就前朝的太中大夫劉公子學過點,劉公子死后,還在京兆的左傳傳人,就只剩下張敞一個人了。
張敞的朋友蕭望之曾有點興趣,只可惜還沒開始學就被攆到郡上了。
本以為今日奉上的書簡既無章句,亦缺義理,西安侯會不屑一顧,卻不想他竟極感興趣。
“天子不是鼓勵公卿列侯學儒經么,若是不通,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任弘笑道:“但我因封侯一事惡了朝中的公羊、榖梁賢良文學,子高想必也聽說了。若再去拜師,恐怕彼輩不會有好臉色,我也拉不下臉面,還是學《左傳》好,子高可愿為我引薦?”
自從漢武帝表彰六經以來,公卿學習經術蔚然成風,張湯就是典型的儒皮法骨,用法嚴刻,亦附會儒術,禮遇文學之士,假惺惺地學春秋決獄。
而最著名的還是那件常惠給任弘講過的事:始元五年,有人冒充衛太子叩闕,驚動長安。
當時丞相、御史、中二千石皆莫敢發言,因為民間一直有衛太子或亡或死的傳聞,他們也弄不準究竟是不是真的。
唯獨京兆尹雋不疑當機立斷,引用儒經說:“諸君何必害怕一個廢太子?衛國太子蒯聵逃命出奔,其子衛出公拒不接納其返回,這是《春秋》上記載的。即便是真的衛太子,其得罪先帝,竟然逃跑,罪人也,現在自己來到這里,豈非自投羅網?”
于是將那“衛太子”送入詔獄,拷打下得知是假的,遂公布天下,然后咔嚓了事。
雋不疑解決了一樁政治危機,名聲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為不及也,得到大將軍霍光贊賞,甚至想嫁女兒給雋不疑…
想起這事任弘就不禁暗暗嘀咕:“霍光真是對聯姻極其著迷,不但跟金日磾、上官桀做了親家,還老愛塞女兒給能力出眾的大臣,這是想要靠聯姻流取勝么?”
而皇帝劉弗陵當時身體還好,這位年少天才的皇帝也發表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于大義!”
這是在變相鼓勵公卿大臣學習儒術了,于是除了“不學無術”的大將軍霍光骨子里仍然排斥儒生,用而不學外,公卿大臣紛紛拜師學經。
比如朝中的御史中丞于定國,本是靠律令判案出名,卻也拜師學習《榖梁春秋》,親自對官職比自己小的博士手執經書,面北而行弟子之禮。
說白了,就跟后世隔三差五組織干部學習XXX精神一樣,是一種政治潮流,看樣子,任弘是不打算逆流而行了。
不過左傳一派雖慘,也不是想學就能學的,要經過復雜的人脈推薦,才能拜入門下。
張敞一口答應會寫信去給自家岳翁:河間國博士官貫長卿。
“不過任君若想登堂入室,恐怕還是得親至河間,我那岳翁,脾氣有些固執。”
吃過飯拜別西安侯后,張敞回到了戚里的家中,才進閨房,就聽到妻子嗔怪的聲音。
“夫君,都怪你。”
貫氏回過頭,卻是一雙歪歪斜斜的黛眉,以及撅著的小嘴。
這個詩書傳家,從小規規矩矩的女子,才半年功夫,就被張敞調教得會撒嬌了。
“天天為我畫眉,妾都不會自己弄了,今晨你不在,妾就把眉,畫歪了!”
而另一邊,送走張敞后,任弘卻只穿著足衣,興奮得在空蕩蕩的書房里踱步。
“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在為找到了《左傳》這個皮相極佳,里面卻仍空空如也的古董花瓶而欣喜。
如果說《春秋》是陶土,那么公羊、榖梁、左傳就是陶土燒制的不同花瓶。
白陶的瓶,彩陶的瓶,還有左傳這個號稱年代最久的黑陶瓶——也有人說這黑陶是偽造,根本不是孔子墳前的土燒的!
外表看上去都是瓶子,至于里面裝著什么,就不一定了。
公羊派那瓶里,最先時裝著支持漢武帝的大復仇、大一統的醇醇烈酒。可如今卻已變了味,換成了廢鹽鐵、復和親。鹽鐵之會的急先鋒,便是這群公羊后學,最出名的就是那桓寬。
榖梁派瓶子里的酒就更保守了,畢竟是出自魯地的儒生啊,對外部世界絲毫不感興趣,渴望關起門來以禮為治,對恢復周制念念不忘。漢朝后期一塌糊涂的改制,以及王莽那夢游般的復古,肇始于榖梁。
但誰能想得到呢,儒生復古的歷史任務,最終竟落到了如今雖然式微,數十年后已經被塞滿了私貨,開始大放異彩的《左傳》身上…
作為后世來人,好歹是歷史系的學子,任弘對這時代很多細節不甚明了,但在大勢上,卻有清醒的認識。
“隔壁霍光這樣的權臣,哪怕再權傾朝野,其權勢不過一二十年,人去政廢,連家族也蕩然無存。”
“哪怕是劉漢的皇帝,強勢如漢武帝者,也就在自己活著時能施加影響,一旦死去,即便挑了好的輔政者繼承人,先前的一切也隨時有被推倒的可能。”
秦始皇帝曾對儒家強硬打壓,但陶瓶兒摔碎了一個,又冒出來十個,野火燒不盡,反而加深了他們的倔強。劉邦曾對儒士置之不理,可他們依然頑強扎根在關東鄉野,藤蔓一點點向著長安生長,最終在自負到以為自己能操控一切的漢武帝手中,成為了官學。
皇帝和儒生,究竟是誰在利用誰呢?
漢武帝活著時還壓得住,可他死了。
別說死皇帝,有時候活著的皇帝,也會對這已成了氣候的洶洶大勢無計可施。從道不從君,這是漢代士人的習慣,他們固執,他們認死理,他們是鐵憨憨,不撞南墻不回頭。
而德治這種說辭,就跟后世的皿煮一樣,是相當洗腦的。
老劉家的朝廷就是頭牛,被六經套上了鼻環,被意識形態牽著繩子,一點點往復古德治的死胡同里牽去,只要磨快的刀宰了這頭牛,將牛頭祭給先圣,接下來就是公知治國,自爆完蛋。
縱有聰明人知那里面暗藏殺機,極力阻止,但亦無濟于事。
萬幸,任弘所處的年代,還沒到那一步。
既然不論是公卿、皇權,都敵不過意識形態的侵蝕。
“能與意識形態對抗的,唯有意識形態!”
任弘的手指,在家里擺放的瓶瓶罐罐上移動。
“公羊、榖梁都已年老朱黃,是別人的形狀了,積重難返。”
“但這小左姑娘年紀尚幼,仍可調教。”
“為了天下的未來,我只好犧牲自己,委身于儒,先混入左傳一派的核心,取得話語權,然后章句、義理,皆由我注!”
“這之后,便是開宗立派,散播天下。”
“最終登堂入室,讓它取代公羊、榖梁,變成官學,五經之首!”
此事絕非第三五年能成,可能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
也不是任弘區區一人之力能完成的,他需要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塞進左傳的章句義理中,影響更多人。
可一旦成功了,便是釜底抽薪,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牽老劉家鼻子的繩索,就到他手上了!
為權臣瀟灑一二十年,為皇帝得志數十載,可若是把持了意識形態,有無數徒子徒孫幫你背書,縱不能如孔子那般影響千古,亦足保留下的影響數百年而不廢。
“我愿意一試!”
任弘捧著家里的一個黑陶瓶,在手中反復揣摩,又瞧著四下無人,竟毫無廉恥地往里面撒了泡尿,大笑道。
“別人裝得,我裝不得?”
河間國便是后世的大河北,任弘打算以后去自己封地西安侯國安置產業時,可以繞個路,先去訪問那位“小貫公”,拜進《左傳》一派的山頭中去。
不過他的拜師計劃,只能挪后了。
因為很快,任弘就得到了朝廷給自己的任命,打明天起就得乖乖去上班。
“典屬國丞常惠遷光祿大夫。”
“除西安侯弘為典屬國丞,總署典屬國諸曹事。另賜黃金珰,附蟬為文,貂尾為飾,加官中常侍,增秩比兩千石,得出入禁中!”
“唉?”
任弘微微一愣,典屬國丞他懂,就是大漢外交副部長嘛,蘇武副手,但中常侍這官名聽著好耳熟…
“中常侍?十常侍?那不是宦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