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弟,你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邊,出了承明殿,往北邊椒房殿去的路上,劉瑤光不由暗暗斥責弟弟。
“來長安前整日嚷嚷著要看大場面,今日上殿為何竟怕成那般模樣,真是給我家丟臉,早知道當時便不該讓你同來,你就適合呆在赤谷城里的穹廬帳中。”
劉萬年有些怯怯的:“不知為何,上殿后看到了大將軍,目光與他對上后,就有些害怕,只覺得渾身都有寒意。”
“瞧你這出息。”
劉瑤光卻沒感覺,雖然大將軍霍光確實權傾天下,可看那身材不高,也不似孔武有力的武臣,她可是能從龜茲王宮里挾持王子出來的,自不會懼怕。
“任君與吾等一同上殿,他怎么就不怕大將軍?”
劉萬年不樂意了:“阿姊你為何老拿任君和我比,我如何跟他比?”
一趟下來,劉萬年的胃和心都是任弘的了,對這位能干的漢使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瑤光想想也對,只囑咐弟弟一會去了椒房殿,務必得體些,別給母親丟人。
“別叫未央宮里的人都笑話吾等是戎狄蠻夷之邦來的鄙人。”
正是存了這想法,她才收起了平日的灑脫,穿著一身大漢公主的蠶絲禮服,大手結,皆有簪珥。頭上甚至還插了幾根步搖,五彩的珠玉垂掛在簪釵上,佩戴著它走路時,會隨之搖動。
“若是騎在馬上,恐怕全給顛掉了,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裝飾,礙手礙腳。”
為了不讓頭上的步搖歪斜墜落,劉瑤光只能耐著性子,纖纖作細步。
椒房殿在未央宮北面的后宮掖庭區域,與宣室、前殿、承明這些辦公禮儀用的殿堂用宮墻隔開,從這里開始為她們引路的便不再是郎衛,而多是宦者了。
進了一道宮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座小巧的宮室,這里是后妃居住的地方。其名曰:合歡、增成、安處、常寧、披香、發越、蘭林、蕙草。
本來這些殿閣都應住著妃嬪媵嬙,但眼下皇帝年紀尚輕,未曾納妃,竟是只有皇后一人,住在被諸多小宮室眾星捧月的椒房殿中。
椒房殿是最為華麗的,屋宇不露棟梁,四壁不現原墻,錦繡繚繞其外,彩飾網絡于上,以髹漆涂的殿堂地面,以白玉砌的階沿,以紅石鋪的庭院,中庭里種著不少瑤光叫不出名的名貴植株。
那些身著紅羅衣裙的宮庭女婢排列在庭院中迎接她們,長袖飄拂,綺帶繽紛,雖是宮女,卻也個個姣好華麗,劉瑤光還好,遺傳了母親的樣貌和發色多一些,而劉萬年就徹底是個烏孫人的模樣了,赤發青眼,宮女們好奇地看著她們,等二人走遠了后,則竊竊私語道:
“那烏孫王子長得像只獼猴!”
姊弟二人跟著皇后詹事亦步亦趨,當走進椒房殿堂中時,瑤光的高鼻子卻嗅了嗅。
“什么味道?”
劉萬年也聞見了,深吸一口氣后苦著臉道:“是花椒味。”
劉瑤光再仔細一聞,這宮殿里確實處處充斥著花椒的味道,原來“椒房”是這個意思啊。
她不知道,正所謂“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這花椒在漢代跟后世的石榴一樣,寓意著多子,故時人以椒和泥涂墻,能消除室內惡氣,給人以清新芳香之感,心曠神怡。
劉萬年卻一點都不覺得舒服,恨不得把鼻子捏上:“任君在懸泉置做菜挺愛放這香料的,只是我不太喜歡,嘴里麻麻的,這皇宮里的菜肴不會也放吧。”
瑤光倒是對花椒不太抗拒,舌尖麻麻的感覺挺好玩。
不過她也對宮廷宴饗一點都不期待,再好吃的東西,規矩一多也會寡淡無味。她待會還得講究食禮,估計還沒任君在路邊隨手烤的肉吃得舒坦。
相比于宮宴,她對皇后本人興趣更大一些。
“母親和親前入宮,跟在衛皇后身邊學禮,她說過,皇后乃是天下母,子萬姓。當年的衛皇后雖年老色衰,卻氣度不減,頗有母儀之美,德冠后庭,一點也不比據說十分美艷的李夫人、王夫人遜色。”
只可惜紅顏薄命,衛皇后最終死得凄慘,絕望中自盡而亡,漢武帝也沒有原諒她,只以小棺葬于城南,至今仍未遷葬。
而如今的皇后,則是霍光的外孫女,前左將軍上官桀之孫女上官氏,其名諱瑤光也不得而知。
“祖父、父親皆因謀反被族滅,碩大一個上官氏,如今就僅剩她一人,雖然還有外祖家照應著,但想必很不好受罷。”
瑤光如此想著,他們已經在皇后詹事引領下,來到了椒房殿的廳堂外,等了一會后,便響起了一聲呼謁。
“皇后到!拜!”
廳堂內外眾人皆行禮,劉瑤光抬起目光,瞥見遠遠有一雙小巧可愛的鳳頭履,正在一眾宮人、傅姆簇擁下,朝這邊慢慢走來。
等那雙可愛的鳳頭履走近后,則能看到紺上皂下的深衣下擺,被華文,側霧縠,曳阿錫,佩珠玉,莊重而華貴,儀態萬方。
“都是自家人,烏孫公主、王子勿要多禮。”
聲音雖然好聽,卻猶如童稚,等再抬頭看到皇后的模樣,劉瑤光更是愣了。
這是一位身材嬌小的窈窕淑女,盼倩淑麗,皓齒蛾眉,頭上梳著倭墮鬢,插步搖,肩膀略窄有些難以撐起禮服。
沒完全長開的臉蛋甚至還有點嬰兒肥,皮膚細膩,眉目乖巧,活像個白玉娃娃,惹人憐愛。
這就是大漢的一國之母?她還是個孩子啊。
瞧這模樣,頂天十三四歲,而胸前更是半點起伏都沒有。
劉瑤光瞪大了眼睛,她萬萬沒想到。
“皇后竟然這么小!”
而與椒房殿隔著一座龍首山崗的溫室殿,大漢的“天下父”依然未曾露面。
霍光從溫室殿出來,再入承明殿,右將軍張安世和大鴻臚韋賢便迎了上去。
“大將軍,陛下他…”
“縣官讓吾等選出幾個合適的封邑,再呈上去即可,明日便是良辰,可在前殿置酒封侯。”
霍光沒有多說皇帝為何不自己選,他做事雷厲風行,一揮手:“大鴻臚,你平日里掌管封侯之儀,以及諸侯列侯名籍,且說說罷,侯國應該選在哪?”
大鴻臚韋賢方才跟著度遼將軍攻訐傅介子,卻無功而返,更讓他心驚的是,大將軍霍光在朝堂上的駁辯后,居然在請求為任弘封侯的奏疏上,持筆做了修改!
是在所賜黃金、食邑數量、所贈宅第中,哪一項上做了修改?
“是加了,還是減了?”
宣讀那奏疏的大行雖是他下屬,卻也是霍光的親信,對大將軍是加是減只字不提,只笑著將奏疏副本速速謄抄遞送去了溫室殿皇帝處。
所以韋賢無從得知,只能猜,越猜越是后悔今日不該太過匆忙。
故而他雖然不樂意看到“好事之臣”封侯,但眼下卻不得不規規矩矩,給霍光講起大漢朝封侯的規矩來。
“高皇帝時有制: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親,或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賦斂。”
“孝景、孝武之時列侯置吏賦斂之權被收回,僅有開府食祿之權,侯國行政與普通的縣沒了區別,但形制上,但凡封列侯者,仍要選定侯國。”
比方說霍去病的冠軍侯,雖是取“功冠全軍”之意,但事后還是得在南陽郡新建一個“冠軍縣”,無比殊榮。
但一般的列侯,自然不會這么有牌面,多是以現成的縣名為侯名。
韋賢稟道:“高皇帝時,一共封了143個功臣侯國,也定下了幾個規矩。”
“第一,函谷關以西無侯國。”
“第二,邊郡無侯國,分土西不過西河、上郡,北不過涿郡、中山,南不過大江,其極邊之地、海濱瑯琊東海不以封。”
張安世也讓太史展開了大漢郡縣輿圖,方便霍光做抉擇。他的封號是“富平侯”,可不是北地郡那個富平,而是位于后世山東境內,同名而已。
“到了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大漢多了許多個郡,昔日邊郡成了內郡,于是封侯地域稍稍外擴,海濱和江南也開始封侯國。”
比如霍光的博陸侯國,就在廣陽郡,后世的北京一帶,這是他主動請求封給的“北寒之地”。而廣袤的江東地區也開始分封,零星點綴著幾個伐南越、東越有功的越人列侯。
在封侯地域向外擴展的同時,漢武帝也清理了一些礙眼的侯國。
“孝武皇帝元鼎三年,函谷關東移至弘農,于是將河東郡的十余個侯國一次性遷出,重新安置于太行山以東,從此以后太行以西的河東、太原、上黨無侯國。”
“而孝武皇帝還以酌金案為由,將河南郡、河內郡的侯國全部廢除,自此以后三河亦無侯國。”
“推恩令下達后,各諸侯所分出的王子侯也遷出王國,其他列侯亦不封入王國之內。”
被漢武帝一口氣干掉一百零六個后,哪怕加上武帝朝新封的候國,天下就只剩下一百二十多個侯國了。
所以任弘封侯的侯國,自三河、太行以東,五嶺以北,漁陽代郡以南各郡的縣都可以選,幾十個郡,數百個縣啊,范圍還是挺大的。
漢朝的列侯遠沒有秦朝那么金貴值錢,漢武帝時,欒大那種招搖撞騙的家伙也能混個列侯,而不管多無能熬資歷的老臣,只要做了丞相,哪怕只做一個月,同樣會按慣例封列侯。
但畢竟分土是國家大事,是要稟報宗廟的,所以霍光仍得按照程序來,不能亂選。
雖然備選的地方這么多,范圍那么大,但大將軍霍光素來為人沉靜詳審,從他許多年前在漢武帝身邊做郎官時起,便總是走一步看三步,絕不無的放矢。
于是他竟還認真為任弘挑選起來,反復掂量,雖然食邑戶數不會變,但封在哪,封國名稱,卻是一門大學問!有天壤之別的含義。
這就讓張安世和韋賢心里更加捉摸不定霍光的打算,看來大將軍在那奏疏上,是加了吧?
直到揣摩了一刻后,霍光終于瞧見一個自己覺得最合適的,微微一笑,遂定了下來,手往輿圖上一指:
“就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