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五年九月初五,任弘人還沒進長安,一場跟他有關的戰斗,卻已在未央宮東門外打響。
未央宮位于長安城西南,而未央宮東門那兩座高大的漢闕名曰“蒼龍闕”,因為蒼龍是東方七宿的總稱,闕上亦有無數條鴻龍纏繞的浮雕。
此為未央正門,內諸侯入朝皆從此門而入。
而未央宮外正對蒼龍闕的,是一座規模堪比宮室的府邸,此為丞相府。
雖然武帝朝后期,大權為內朝和尚書臺把持,但丞相畢竟是理論上的百官之首,遇上有朝中大事,皇帝與大將軍霍光仍然會令丞相府組織將軍、公卿、大夫、博士、議郎集議。
丞相府西門口,有丞相長史帶著十名吏士持戟守著,一時辰換一班,期間動都不許動一下。
而就在他們不遠處,卻有一個尖嘴猴腮,額頭微凸的年輕郎官,正在外面若無其事地啃一顆桃,吃相很豪放,汁水從嘴角流下,竟直接用寬袖一擦,惹得衛士門頻頻看他。
他們認識此人,乃是“常侍騎”楊惲(yùn),除了郎官外,他還有個身份,便是御史大夫楊敞次子,年少高才,博聞強識,然為人倨傲,不拘小節。
這楊惲啃完之后桃核也不扔,而是走到丞相府外墻下埋了起來,然后用巾擦干凈手,這才若無其事地走入丞相府。
相府采用“四出門”,與皇宮室布局形制相類,其內外以府門、中門、閤及所屬垣墻分為三個區域,府門有闕、署,闕下讓等待者休息的官署中已站滿了人,足有四五十之多。
其中一位年過五旬的卿士被眾公卿簇擁著,他面含微笑,禮貌地看向每個說話的人,極有涵養。
但當他看到剛走進丞相府的楊惲時,笑容卻頓時消失了,向左右阿諛的眾人告罪,匆匆走向楊惲,壓低聲音喝問道:“你這孺子怎么來了!”
楊惲笑道:“大人,我乃是六百石騎郎,常侍陛下左近,也有資格參加集議。我向天子請求,天子也準許了,讓我來好好聽聽公卿們是如何議事的,你看這是我得入丞相府的符。”
御史大夫楊敞壓著怒意:“天子身邊的常侍諸郎,年紀、履歷比你長的大有人在,為何偏偏是你來!“
“他們是比我多吃了幾年飯,但才識和膽量不如我啊。”楊惲若無其事地攤手。
“更何況,今日要議的,是謁者任弘是否封侯一事罷,大人忘了母親的囑托了?”
提到自家夫人,楊敞氣焰頓時一斂。
御史大夫楊敞懼內,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他的夫人乃是太史公司馬遷之女,司馬遷的《太史公書》沒有傳給兒子,倒是傳給了這女兒。
可以說,楊敞能混到今天的位置,幾乎全是楊夫人的功勞:二十年前的武帝朝后期,巫蠱事發,局勢不明,踏錯一步就可能有滅頂之災,她卻極力建議丈夫跟定一個人。
那就是當時還不顯山不露水的霍光。
于是楊敞從霍光身邊的小吏做起,隨著他雞犬升天,漸漸擔任大將軍軍司馬、幕府長史,大司農等官,專掌國家倉廩,勸課農桑。因為他謹言慎行,又有家中的夫人指點,仕途一路順利。
可偏偏幾年前,當楊夫人帶著楊惲,回龍門司馬氏老家祭祀時,朝中卻出了亂子。
當時隸屬于大司農的稻田使者去燕國回來,得知了左將軍上官桀與燕王欲發動政變,對大將軍霍光不利的消息,立刻稟報楊敞。
按理說楊敞作為大將軍多年心腹,應該立刻將這件事通報大將軍,讓整個霍氏集團做好應對。可楊敞沒了夫人幫忙拿主意,竟六神無主,不敢擔當,非但沒有上奏檢舉,反而裝病臥床在家,全當不知道此事。
虧得那稻田使者又將此事告知霍光另一位心腹杜延年,如此霍氏才能成功渡過險境,將上官桀、燕王、蓋主、桑弘羊等一鍋端了。
事杜延年得重賞,倒是楊敞差點連官都丟了,虧得霍光念他跟了自己多年,最后還是放了楊敞一馬。
而在楊惲跟母親回來后得知此事,又是后怕又是好笑。
在楊惲看來,父親這已經不是膽小怕事,而是愚蠢了,覆巢之下無完卵,楊家跟著霍氏十多年,若是大將軍倒了,他們家還能幸存不成?
“他就是反過來殺了燕倉,立刻投靠上官桀、桑弘羊,也比蒙起頭來坐觀成敗強啊!”
所以楊惲心里十分瞧不上自家父親,當年車千秋為丞相時,被匈奴人嘲笑為“妄一男子”,可車丞相亦曾果斷地斬殺田仁,又上書孝武為衛太子伸冤,亦有擔當,真正的“妄一男子”,是楊敞吧!
母親當年是京兆出了名的才女,卻看上了這樣一個人,這是楊惲這做兒子的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事。
“外祖父當年為何答應了這樁婚事?”
“總不會是父親講了他曾祖赤泉侯楊喜斬得項籍頭顱的故事,騙得外祖父喜愛吧?”
別人家的孩子啟蒙讀物是論語孝經,可楊惲不同,他少時的讀物,是洋洋灑灑數十萬言的《太史公書》。
有這樣的女婿,無怪乎外祖父《項羽本紀》里垓下之戰那一段寫得那么詳細。
大概是受父親這種性格刺激,楊惲凡事都喜歡跟他反著來,楊敞膽小怕事,楊惲則膽大好事,什么事都喜歡摻和一腳。
楊惲靠近楊敞:“大人今日準備幫幫那任弘么?”
楊敞立刻板起臉來:“我與丞相主持集議,應該不偏不倚,豈能因為外家的舊誼而有所偏頗?”
“大人回家以后,敢如此回復母親?”
楊惲笑道:“母親說起過,外祖父當年與任安相善,甚至還幫任氏免遭族滅,如今他的孫兒在西域立下大功回來,父親若能幫上忙,就幫一把,對你這御史大夫來說,不過是舉手折枝而已。”
“如此便能讓兩家之誼續上,而多了一位軍功列侯為友,對我家也沒壞處啊…”
楊敞卻不回答,反而再度露出了笑:“中門已開,待會你旁聽即可,萬萬不可出言!”
年邁的丞相王(qí)從中門緩步而出,這位王丞相也是地方小吏出身,本是孝武朝時繡衣使者暴勝之的人,后為右輔都尉,守右扶風。
和楊敞不同,他在數年前燕黨謀反時做了正確的抉擇,得了大將軍喜愛,如此方能為相,按照漢家規矩,為相者直接封侯。
但其實這位丞相,連他的前任車千秋都不如,無法決策任何大事,不過是一個上傳下達的工具。
公卿百官均向其作揖,丞相亦還禮,眾人以他和御史大夫楊敞為首,陸續進入中門——順便將佩劍留在外面,這是為了防止待會若吵起來有人一怒之下拔劍,那就太難看了。
丞相府中門內為相舍,設有正堂、庭、后園與諸曹吏舍,今日的集議,就要在正堂召開。
進了寬敞的廳堂后,眾人在丞相長史安排下陸續入座。
楊惲掃視周圍,卻見以王丞相和老爹楊敞為首的公卿們坐在西邊,朝向東方,王丞相年紀大了,旁邊得有人幫忙擦口水,而楊敞臉上的笑就沒變過。
五大三粗的北軍諸校尉坐北朝南南,他們說話的嗓門有些大,被禮官說了幾次才低了些,但偶爾仍會爆發出笑聲。
高冠廣袖,隸屬于大鴻臚的議郎、博士坐東面西,多是出身賢良文學,他們神情肅穆,好似這不是集議,而是一場戰爭——幾年前,這群人確實拼盡全力,為大將軍打贏了那場名為“鹽鐵之議”的惡戰。
嗯,是他們自認為打贏了,而對面基本是桑弘羊一個人舌戰群儒。
堂下位次最低賤的,自然是楊惲他們這些來自未央宮的侍中、郎官、大夫了,因人數太多,一排坐不下,而排成數行,重行在南墻靠門的位置,北面而坐——他們在集議時極少發言,基本是看熱鬧的。
隨著一聲鐘鳴,頭戴進賢冠的戶曹令史走到中央,宣讀詔令:
“謁者任弘護烏孫使者,解輪臺之圍,斬龜茲王、尉犁王首歸來,不日將抵長安。陛下與大司馬大將軍下丞相府議此事,延問公卿、大夫、博士、議郎,考合古今,明正其功,然后乃加爵土。今日諸卿暢所欲言!”
楊惲知道,皇帝,即便是大權在握的皇帝,一般是不會親自參加集議的。
當然,孝武皇帝是個例外,他不但喜歡親自參加集議,還常常明目張膽袒護自己喜歡的一方。
其實只需要讓丞相、御史大夫領銜將結果以書面形式交給大謁者,大謁者上奏,皇帝若是認可,就批示“制曰可”,若是不同意,就打回奏疏,重新再議。而朝臣們發現自己的提議竟讓皇帝不喜,見風使舵,阿承上意即可。
當然,也有鐵頭娃堅持己見力爭到底的。
如今皇帝不過是傀儡,那最終的決策之權,就在大將軍霍光手里了。
如此看來集議似乎沒有必要?
不然,每一趟集議,都是能看清楚群臣觀點傾向的好機會。皇帝和大將軍不在,他們方敢暢所欲言,立場和傾向一目了然。
楊惲坐在后排位置,掃視堂內東西南北四面眾人,嘴角露出了有趣的笑。
“那今日對任弘封侯之事,誰會贊成,誰會反對呢?”
《續漢書》引《蔡邕集》:“三月九日,百官會府。公殿下東面,校尉南面,侍中、郎將、大夫、千石、六百石重行北面,議郎、博士西面。戶曹令史當坐中而讀詔書,公議。蔡邕前坐侍中西北,近公卿,與光、晃相難問是非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