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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終軍年二十

  馮奉世乃是文景時名臣馮唐玄孫,漢武末年,他以良家子身份被選為郎官,劉弗陵繼位后補任武安縣長。

  在武安縣待了幾年,被繁瑣的案牘與瑣事牢牢捆住幾年后,到三十歲時,不知怎么,馮奉世忽然醒悟了。

  “三十而立,我已三十矣,為一縣之長縱有積勛也難以出頭,我若再耽誤下去,恐怕亦要如高祖父一樣,白首亦難封侯了。”

  恰逢當時傅介子以斬樓蘭王之功封義陽侯,激勵了一眾有心覓封侯的漢家兒郎踴躍入伍,想要去西域取功名,于是馮奉世也順著潮流辭了官,回到家中一門心思鉆研兵法和《春秋》。

  兵法是行軍打仗必備的技能,而春秋,則是混入官場上層的敲門磚。

  他家雖然早已中落,但還是有些世交的,今年初,馮奉世靠著前將軍韓增的欣賞,被舉薦為軍司空令。他不愿待在北軍,卻主要請求到玉門歷練,正好趕上傅介子出塞支援西域城郭,馮奉世便作為軍法官隨軍而出。

  效仿孫臏圍魏救趙之法,在酒泉郡多布騎從,做出出塞攻擊右地之勢的主意,以解西域之困,便是馮奉世提出來的。

  但實際上,漢軍只在冥澤邊飲了兩個月馬,連星星峽都沒到,畢竟境外敵情不明,而朝廷已經十多年未曾出塞擊胡,李廣利郅居水之敗的陰影尤在,太守都尉們都十分保守。

  唯獨在西域,因為是傅介子領軍做主,倒是更激進些。

  此番出塞,馮奉世摩拳擦掌,本以為來到西域可以好好一展所學,但沒想,整場戰爭下來,風頭全被一個人搶了。

  那就是任弘。

  眼看匈奴不戰而走,馮奉世暗道遺憾之余,也對任弘生出了好奇,此刻一見,竟是個年歲二十上下的青年,更是驚訝。

  他心中暗道:“我聽說,當年終軍不過弱冠,便在孝武面前請求出使匈奴,說愿意盡精厲氣,奉佐明使,畫吉兇于單于之前。先帝詔問畫吉兇之狀,終軍應對如流,于是孝武大喜,讓終軍作為諫大夫出使匈奴,果然順利完成使命。“

  “而后終軍又請纓出使南越,欲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只可惜遇上越相呂嘉不欲內屬,發兵攻殺南越王及漢使,終童遂死。”

  而這任弘,年亦弱冠,做的又是出使縱橫之任,儼然是終軍第二啊。

  而且終軍究竟去匈奴立了何功,畫了什么吉兇之策,世人不知,但任弘去了一趟烏孫,得到的成果卻是顯而易見的:

  烏孫倒向漢朝,發兵懲罰龜茲擊滅之,相當于斷了匈奴右臂一指。

  還是根最粗的大拇指。

  作為始作俑者,任弘那句“一人滅一國”的大話還真實現了,此事已經通過龜茲—扦彌道傳至鄯善樓蘭,西域城郭皆驚。

  從姑墨、莎車到于闐、疏勒,諸邦紛紛派遣使者東行,聚集在鄯善國,請求入大漢朝覲,恢復屬國身份。

  更夸張的是,此子所立功勛,還不止一項。

  馮奉世此刻聽著任弘向傅介子匯報這之后發生的事,越聽越驚愕。

  輪臺之戰,借烏孫兵殺龜茲相姑翼,解士卒之困,斬龜茲胡首虜千余級。

  至渠犁,巧施離間計,讓匈奴三王相互懷疑,相繼遁走,渠犁之圍遂解。

  鐵門關,獻上火牛陣大破敵軍,斬西域胡首虜數百級,這里面還有尉犁王的腦袋。

  馮奉世贊嘆之余,也不由艷羨,這四件事隨便拿出來一個,便足以彪炳史冊,并讓長安市井坊間議論許久。

  任弘未能生于漢武之世,起點沒有終軍高,但他立下的功績,卻已遠勝終軍。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想到這,老馮又想起自己三十歲才出塞,還啥功勞都沒立,哪怕有點苦勞,也只是附任弘驥尾,不免有些些臉紅。

  更讓他意外的是,一般的少年得志,必是十分自傲,鼻孔都能揚到天上去,但這任弘卻不一樣,他每說一件事,都在努力為同伴分功。

  “一人滅一國?那是玩笑話,當不得真,龜茲是烏孫大王子所滅,多虧了烏孫使者瑤光公主當機立斷,助我去到烏孫,更因楚主力請,肥王才允諾出兵。”

  “至于輪臺、渠犁、鐵門之戰,我也沒有創造什么奇跡。”

  “真正創造奇跡的,是堅守兩月,靠食胡虜肉撐下來的奚司馬等袍澤。”

  任弘指向身后已坐于地上的援軍:“還有將數百輛武剛車,硬生生扛著過了沙漠的士卒們!”

  居功而不自傲,這就是孔子所言的“功被天下,守以讓”啊,馮奉世開始覺得,任弘他日必不可限量。

  但對任弘知根知底的傅介子卻不買賬,只坐在胡床上笑道:“是你的功,你便好好認下,這些油嘴滑舌,回去朝中與諸卿揖讓時說才有用,我可不吃這一套。”

  任弘湊近了傅介子低聲道:“傅公,其實我不止有功,還有過。”

  傅介子看了一眼馮奉世,老馮知趣地走遠了點,卻見任弘貼著傅介子耳旁低語。

  “我假造了節杖,靠它才騙得烏孫出兵,騙得姑墨王遣使入朝。”

  傅介子不動聲色:“你私自替天子做承諾了么,矯制了么?”

  任弘笑道:“算不上矯制,都是用利害游說,發誓也是以我個人名義,絕不敢代天子亂許承諾。若非要說矯制,也在右谷蠡王信中,胡亂說了幾句…”

  “那便無事,反正那帛信除了你和匈奴人,無人看過。”

  傅介子倒不覺得這有何大不了的:“我見過不少出使西域的使者,為了讓胡王尊崇自己,區區衛司馬,也敢自稱‘博望侯’,你的作為,與他們差不多,權變而已。”

  “還有一事。”

  任弘道:“不瞞傅公,前些天,匈奴右谷蠡王為我所擒。”

  “當真?”這下傅介子坐不住了,站起身來。

  右谷蠡王作為右地的二把手,匈奴六角王之一,單于的親叔父,若能擒獲他,或者招降他,那這場仗他們就算一個匈奴人沒殺,也足以夸功了。

  而朝廷利用右谷蠡王的身份,也足以做許多文章,其意義不亞于孝武時渾邪王降漢。

  “右谷蠡王如今何在?”傅介子追問。

  任弘搖頭道:“我當時不知傅公與敦煌、酒泉太守都尉畫計布置,還擔心援軍反為右賢王所擊,所以便希望右谷蠡王能去攪亂右部,所以…”

  任弘的語氣,像極了一個漁夫,將魚兒釣上來后翻來覆去瞧了瞧,覺得還不夠大可以再養養,又扔回水中。

  “我又將他放了!”

  與此同時,右谷蠡王一行早已過了鐵門峽谷,前方豁然開朗。

  前些天在鐵門關大敗后,日逐王先賢撣就帶著匈奴人和仆從國門撤了回來,并驅趕西域胡人,在鐵門另一頭開始夯土筑關城。

  看這架勢,是徹底放棄拔除鐵門,轉攻為守了。

  當看到右谷蠡王等人從峽谷中出來時,日逐王留在此地的斥候十分驚異,但右谷蠡王只以“右賢王已破鐵門”搪塞,便匆匆離開了。

  不過看日逐王手下對他畢恭畢敬的樣子,右谷蠡王明白,日逐王大概對右賢王針對自己的“陰謀”并不知情。

  “應該是醍醐阿達背叛了先賢撣,可惜啊,先賢撣如此信重他。”

  可即便如此,右谷蠡王也記著任弘的囑咐,沒有貿然去找日逐王,只與部眾二三十人輕騎而行。連尉犁國、焉耆國之間的葦橋都不敢過,而打算從開都河上游泅水過去。

  可就在他們在開都河邊駐足休憩時,身后卻傳來一陣呼喚。

  “右谷蠡王!”

  回頭看去,卻是十余騎在朝這邊疾行。

  竟是在尉犁國處理事務的先賢撣聽聞右谷蠡王從鐵門出,趕來追他了!

  右谷蠡王麾下眾人大驚,連譯長也拔了刀:“大王快走,吾等在水邊攔下日逐王的部下!”

  右谷蠡王卻阻止了他們:“先賢撣是我的侄兒,這九年來我二人一直互為犄角,才讓狐鹿姑單于的三個兒子不敢妄動吾等,他絕不會害我。”

  果然,日逐王先賢撣只帶了十余騎,遠遠的就下了馬,快步過來朝右谷蠡王長拜,哭泣道:

  “叔父連侄兒也不信任了么?路過我的駐牧地,卻要走小徑躲著先賢撣!”

  右谷蠡王有些尷尬:“你有所不知,我被右賢王所害,在右地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但不欲連累你。”

  先賢撣搖頭:“叔父從尉犁、焉耆間北上右谷蠡王庭,事后我對右賢王解釋說全然不知,他會相信?”

  “更何況,叔父來的路上也看到那些擠滿峽谷的無頭尸體了罷?我剛在鐵門吃了場大敗,尉犁王死,焉耆王、危須王也有異動。事后右賢王定會追責,就像他在河西之戰里,將所有罪責歸咎于犁汙王一樣。”

  “因為上一輩的事,狐鹿姑單于的兒子們對我也十分提防,如今終于有了借口,我這日逐王,恐怕要做到頭了,在右地待不下去的,又何止叔父呢?”

  日逐王拔出了自己鑲金的佩刀,雙手捧著,單膝在右谷蠡王面前跪下:“先賢撣知道叔父是如何過的鐵門,也知道你要回王庭做何事。”

  “但祖先說過,兩只手強過一只手,今日先賢撣愿與叔父血誓,一同舉兵,背靠烏孫、大漢,共擊右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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