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在西遷,肥王何嘗不知?
隨著任弘的話語告一段落,大帳內陷入了沉默,肥王陰沉著臉,他心里的隱憂,被任弘統統捅了出來。
早在他初繼承昆彌之位前,右賢王便將王庭遷至天山東北方的草原,大漢還為此派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去遠征過。
天漢二年的天山之戰,雖然漢軍斬、俘萬余人,但右賢王部實力尤在,在李廣利回程時重創了他,若非趙充國英勇斷后,李廣利幾乎全軍覆沒。
近年來,匈奴右部諸王開始越來越多進入金山(阿爾泰山)和天山之間的廣袤盆地,烏孫越來越感到壓力。
什么伊蠡王、呼衍王、烏禪幕部,紛紛在那落戶。隨著部落人口滋生,諸部更在右賢王鼓勵下,繼續向西擴張,雙方牧民為了爭奪草場爆發的沖突,與日俱增。
若非如此,肥王也不會答應解憂,派遣兒女去大漢以表誠意啊。
但肥王期望的是結盟之事緩緩而行,避免刺激到匈奴,所以自然不能承認任弘的話,只嗤之以鼻道:“危言聳聽!”
任弘的話不是危言聳聽,而是近在眼前的威脅,后世的新疆現在一分為三,南疆是城郭諸邦,北疆的準噶爾盆地是匈奴右部,唯獨伊犁河谷屬于烏孫。匈奴人對烏孫占據的肥饒之地,自然是十分眼饞的。
解憂看出肥王的憂慮,立刻為任弘助攻道:“昆彌,任謁者所言乃是事實,妾也來烏孫也二十多年了,便說一說我的淺薄見識罷。”
她緩緩道:“這世上,哪里有能永遠占據一地的行國?就說這七河之地,最初乃是塞地,后來大月氏為匈奴所迫,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懸渡去了西邊,大月氏遂居其地。”
“而才過了二三十年,獵驕靡昆彌奉匈奴單于之命,帶著烏孫擊破大月氏,大月氏再度西遷,去了大夏,而烏孫居于七河不返。”
“塞人、大月氏、烏孫,數十年間,七河三易其主,就如同浪打浪,后浪來,前浪走。既如此,那號稱控弦三十萬的匈奴,為何就不能趕走或吞并烏孫,自己來霸占這片土地呢?”
任弘有些驚訝,解憂公主不愧女中豪杰,真是好見識,倒是將任弘想說的話說了。
不錯,這就是游牧民族的多米諾骨牌效應。
茫茫草原地帶,從歐洲的匈牙利一直延伸到蒙古高原,有幾萬里之遙。但草原上的游牧者,一般是靠東越強大。而當最靠東的第一塊牌被推倒,便會引發連鎖效應。
過去一百年間,塞人、大月氏、烏孫的相繼西遷,已經改變了中亞的格局。
希臘人的大夏國被月氏和塞人攻滅,只剩下一些小城邦在北印度茍延殘喘。
而從東亞怪物房逃出的大月氏忽然發現,被匈奴烏孫攆著跑的自己到了中亞,茫然四顧,竟找不到一個能打的對手,頓時樂不思歸,安心在當地做人上人。未來他們還會繼續向南,攻占犍陀羅,奴役北印度,騎在大象上耀武揚威,有空了信個佛,真是優哉游哉。
日后北匈奴迫于漢朝壓力的西遷,更會將整個世界島的格局全然打亂,阿蘭、東西哥特、汪達爾、日耳曼,一個個民族在上帝之鞭抽打下,紛紛卷入大遷徙中,最終導致了西羅馬的滅亡。
見肥王意有所動,任弘便再接再厲:“我聽說,烏孫的惡師、車延等地已遭到匈奴侵犯,這只是開始。隨著匈奴繼續西遷,就要輪到伊列水、輪到熱海,赤谷城了。”
“很快,烏孫將失去賴以立國的草原和牧場,要么淪為匈奴附庸,要么像一百年前那樣,如同被驅趕出森林的鹿一樣,狼狽遁逃!”
任弘說起自己在路過魔鬼城時的見聞,那些靠搶劫和吃人肉過活的烏孫女野人,便是百多年前,烏孫被月氏擊破時一頭扎進沙漠里的遺民。
“昆彌希望烏孫重蹈當年的慘劇么?指望自己年幼的兒孫在烏孫亡國時,再被狼和烏鴉所救?”
肥王嘆了口氣,學著解憂,朝任弘拱手。
“自是不愿如此,敢問任謁者,烏孫該怎么辦?”
“只有一個法子,下定決心,與大漢結盟!”
任弘道:“我知道昆彌在擔憂什么,沒錯,孝武皇帝晚年,因為太過急進,幾次遠征匈奴都遭到了失敗,讓匈奴得以多得意二十年。可近年來,大漢已經恢復國力,反而是匈奴越發衰弱。”
“我便告訴昆彌幾次漢匈戰事的結果罷,元鳳元年,匈奴發左右部二萬騎,為四隊,入邊為寇,漢兵追之,斬首獲虜九千人,生得甌脫王,漢軍卻無所失亡。這導致了單于庭再度西遷,不敢南逐水草。”
“而元鳳三年,單于見左部不敵大漢,便讓右賢王和犁汗王窺探敦煌、酒泉、張掖,希望能奪取河西,結果犁汗王及四千余騎全部覆沒,得脫者數百人。”
“這兩仗之后,匈奴再不敢犯漢邊,只能一門心思向西奴役西域諸邦,欲奪烏孫之地。”
“匈奴疲態已現,只要漢與烏孫同盟,必能大敗之,一舉解除匈奴對烏孫的威脅,還請昆彌早做打算!”
解憂亦在肥王耳邊勸道:“昆彌派瑤光與萬年去長安,本就是為了再續昆弟之好。這次大漢西域駐軍有難,便是烏孫表現誠意的時候。烏孫大不必與匈奴直接交兵,但亦可迅速破滅龜茲,解救輪臺之困。”
任弘這個持假節杖的家伙,已經開始拍著胸脯,替朝中大佬們打包票了。
“然也,如此大漢保住了輪臺,肢解了龜茲,屆時漢軍烽燧屯田將與烏孫相接,一旦匈奴右部膽敢侵犯烏孫,漢軍便可立刻支援,天山南北,互為犄角,可保烏孫無虞!”
又是一陣緘默后,肥王龐大笨重的身軀站立起來,陰森森地看著任弘,一把抽出了腰間的佩刀,嚇了任弘一大跳,下意識地捂向脖子。
好在肥王旋即轉過身,端起那顆鍍金月氏王子的人頭飲器,讓解憂倒滿了酒,用自己所佩的金刀撓酒。
“我明日便以長子元貴靡率部眾四千騎東征,報復龜茲,逼走匈奴,助漢軍解圍!”
然后,這頭蓋骨當碗的酒器,就被他雙手送到了任弘面前,赤胡須下,是看似誠摯的笑意。
“雖然礙于國中多有親匈奴畏胡之輩,不能登東山,刑白馬與漢使公開締結血盟,但還請飲此酒,先結下言語之盟!”
“我一個持假節的使者,怎么就跟烏孫王飲酒結盟了?”
任弘發現自己好像玩大了,不過好在目的都達成了,兵借到了,肥王也愿意加速向大漢靠攏,只差往后正使往來正式締盟。按照漢朝的規矩,只要結果是好的,那過程都會被忽略。
只是那口人頭骨盛的酒實在是讓人犯惡心,任弘回到居所后,手摳著喉頭全嘔了出來。
到了次日,肥王倒也說到做到,當眾宣布由元貴靡為將,右大將為副輔佐,出兵四千騎,繞道赤谷城,東進襲擊龜茲。
任弘和瑤光要順便去長安,自然也要同行,他亦希望對這場奔襲施加自己的影響,順便在西域北道埋下一些未來的伏筆。
臨行前,解憂公主卻讓人喚了任弘去,打發走其他人后,解憂竟雙手放在額上,朝任弘長拜頓首。
“多謝任謁者說服昆彌。”
真是折壽了,任弘連忙回拜道:“公主何必如此,弘萬萬當不起。”
解憂笑道:“我常聽人說起楚漢時,陸賈、隨何、蒯徹等縱橫游說謀士之風,昨日在任謁者身上,算是復又看到了。”
任弘謙遜道:“若非楚主料到烏就屠等人的謀劃,提前教我應對之策,又在昆彌處鋪好了路,讓昆彌心中親漢,小子就算巧舌如簧,也無濟于事啊。”
解憂搖了搖頭,目光望向外面正收拾弓馬,召集部眾準備出發的元貴靡兄妹,神情有些不舍,又忽然嘆息道:
“也不瞞任謁者,我之所以要讓這次烏孫出兵必以元貴靡為將,除了希望他作為漢家外孫,能多幫幫大漢將士外,也摻雜了我的一份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