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王,這是烏孫昆彌翁歸靡在國內的稱號。
在入夜后,翁歸靡狩獵歸來時,任弘便知道這綽號是怎么來的了。
卻見翁歸靡的身材,一如他的綽號一般肥壯,一團赤紅色的胡須遮住他肥胖的雙下巴,但鼓起的小腹卻頂著皮甲凸了出來,腰圍足有三個任弘那般粗,壓得坐騎都有些吃力。
而進入烏孫人的大帳宴席時,坐在肥王左右的是翕侯們。翕侯乃是首領之意,擁有自己的領地和牧場,他們大多是翁歸靡的叔父和兄弟侄兒。
只要是成年的男性貴族,都會得到一份領地和部下,成為翕侯,元貴靡和烏就屠也算翕侯,分別坐于翁歸靡的右邊和左邊。
解憂公主和匈奴公主沒有出現在宴席上,但瑤光公主,此刻卻成了全場的焦點。這美麗的少女正站立在帳中,訴說她在龜茲的經歷,神情憤怒,語氣激昂,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任弘反正也聽不懂烏孫話,偏頭問元貴靡:“大王子,泥靡是哪位?”
因為母親方才對自己囑咐的話,元貴靡仍在暗暗背著要說的臺詞,顯得有些緊張,愣了一下才道:
“泥靡翕侯常年住在夷播海邊,很少來此相會。”
夷播海就是后世的巴爾喀什湖,烏孫的領土北界夷播海,南界則是天山和蔥嶺。因為有七條河流匯入巴爾喀什湖,這片土地被稱之為七河地區,原本都是中國領土。清末時,時除了伊犁河谷被老左帶兵翻越天山,硬保了下來外,其余統統被割讓給了帝俄。
任弘了然,同時想起瑤光對自己說過的,烏孫復雜的世系…
烏孫的中興之君獵驕靡有十幾個兒子,其長孫岑陬名軍須靡,被立為繼承人。但獵驕靡的中子,名為大祿者為此不服,約合兄弟們,糾集上萬騎叛離,獵驕靡為了讓軍須靡自保,也給了他上萬騎的兵力。
最后,還是軍須靡答應了大祿,自己死后,由大祿之子,也就是眼前這位肥王翁歸靡繼任,烏孫這才維持了表面的統一,沒有一分為二。
軍須靡說到做到,死后傳位給翁歸靡,不過這位肥王,從其手里繼承的不止是烏孫的部眾,還有兩個老婆——右夫人解憂和左夫人匈奴公主。
解憂嫁給軍須靡才幾年,尚無子嗣,但匈奴公主已有一子,那就是泥靡。
任弘聽完只感覺:亂,真tm亂。
而在任弘得知,泥靡和烏就屠的母親,匈奴公主竟然還服侍過爺爺輩的獵驕靡時,就更頭大了。
這段復雜的歷史,也造就了烏孫的現狀:大祿系的肥王居南,岑陬(zōu)系的泥靡居北,分別統有數萬戶部眾,各自為政。
而讓烏孫保持南北統一的,除了肥王承諾,會延續之前的傳統,死后傳位給泥靡外,就是在兩邊都能說上話的匈奴公主了。
難怪,盡管解憂公主頗得翁歸靡親愛,為其生三男兩女,可謂獨寵,但年老色衰的匈奴公主,哪怕退居幕后,依然能左右烏孫國內局勢。
這種形式下,若要勸烏孫直接和匈奴翻臉開戰,任弘估摸著,要么自己死在烏孫,要么提前引發烏孫分裂,一個救兵都借不到。
所以,他們才將此役的重點放在龜茲。
瑤光的陳述已接近尾聲,當她繪聲繪色地說起,自己如何獨闖龜茲王宮,劍光出自秦琵琶,挾持龜茲王子絳賓而出時,大帳內頓時響起了鼓噪歡呼之聲。
看得出來,烏孫的貴族們,都很欣賞瑤光的性情,只可惜她是女子,烏孫女子地位雖高,但依然不能繼承部落。
肥王更是大笑著,賜了瑤光一角杯的酒:“不愧是我翁歸靡的女兒,沒有丟烏孫的臉。”
瑤光飲罷,又不忘指著任弘,再度介紹:“讓龜茲人陰謀落空的,不止是我一人的功勞,還有昆彌派去護送女兒的忠誠護衛們,以及漢使團的吏士,他們以數十人力敵上千龜茲兵。”
“而任謁者的妙計,更讓吾等數次脫險!”
“好,也要敬漢使!”
肥王邁著大步子過來,親自下場向任弘敬酒,任弘忙起身接過,瞅了一眼是馬奶酒,但也沒辦法,只能一飲而盡。
在一眾喝彩聲中,唯獨烏就屠悶悶不樂,只忽然問道:“瑤光,那本該送給龜茲王的白獅皮呢?”
瑤光瞥了他一眼:“龜茲王不配那么好的禮物,白獅皮,被我贈送給漢使了。”
嗯,然后就被任弘拿給愛馬蘿卜墊背了。
瑤光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只是進烏孫前任弘多了個心眼,藏了起來。
烏就屠正想借題發揮說點什么,瑤光卻已經在叫囂著對龜茲宣戰了。
“漢是烏孫的朋友,而龜茲,是烏孫的敵人,追殺烏孫的公主、王子,應該加以嚴懲!”
“滅了龜茲!”支持的人紛紛喊了起來,大多是坐在右邊,親近元貴靡的。
左邊的一小半翕侯則沉默著,看向烏就屠。
任弘見時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大聲道:“昆彌,請讓外臣來說說,我在龜茲看到了什么罷。”
“我看到了三重城池。”
隨著瑤光替任弘翻譯成烏孫話,烏孫人的叫囂少了一些,他們和匈奴一樣,對攻城沒啥興趣。
“但城墻都十分低矮,且守備的人,十分羸弱,漢使團和烏孫加起來四十五人,就能打得上千人抱頭鼠竄。想來烏孫只要派出三五千騎,便足以滅其國!”
瑤光簡直是同聲傳譯,但也不忘提醒任弘:“任君,別用太復雜的詞,烏孫話比較簡單。”
任弘了然,于是接下來就是赤果果的誘惑了:“雖然兵弱,但龜茲卻十分富有,有上萬民眾,其中不乏美女,輕衣旋舞,擄來做諸位的奴婢倒是不錯。”
“街市里有鹽綠、雌黃、胡粉、還有安息香、絲綢、撒了之后能讓肉更可口的香料,都是烏孫沒有的好東西。”
“龜茲的王宮更是不凡,不但十分龐大壯麗,還到處裝飾著朗軒金玉,煥若神居,尤其是龜茲王,竟坐著一張純金打造的金獅子床!”
這都是龜茲人自己吹的,任弘雖然沒去過,但還是幫龜茲人再夸大了點。
“而現在龜茲正在攻擊大漢,龜茲城十分空虛,就像一個不設防的寶庫。烏孫只要派出數千騎,花上半月時間抵達,攻破防御虛弱的城池,搶掠黃金和奴婢,然后回來,就這么簡單。”
“如此,既能報復龜茲的無禮,又能讓烏孫獲得大量財富,更能讓大漢感謝烏孫,永結昆弟之好。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
這是解憂公主提醒任弘的:千萬別和烏孫貴族聊土地,他們已經擁有了整個西域最富饒的河谷,對天山以南那些沙子地,又怎么可能感興趣呢?
游牧民族的興奮點,除了牛羊馬匹,多半只有黃金和奴隸。
果然,當瑤光將任弘的話原原本本復述后,帳內的翕侯們開始用牛角杯敲打著面前的木案,齊聲喊道:
“進攻龜茲!”
“報復他們!”
“擄走龜茲的女子。”
“將龜茲王的金床搬回來,給昆彌墊腳!”
戰爭的熱情已經被鼓動,烏就屠掃視周圍,連親近自己的翕侯們,也露出了貪婪之色。
于是他按照事先與母親商量的計劃,對一個翕侯使了顏色,那翕侯立刻起身,大聲說道:
“我也支持對龜茲動武,昆彌,不如就讓泥靡帶大軍去吧!”
讓泥靡帶人進攻龜茲,這是歹毒的計策。
派人到千里之外的伊犁河下游通知泥靡,再到他出兵,起碼要半個月。若是親近匈奴的泥靡故意磨磨蹭蹭,完全可能拖幾個月。
而到了龜茲后,他甚至可能與匈奴聯手對付漢軍,造成烏孫與匈奴聯盟的事實。
若如此,任弘來找烏孫借兵,就完全失去了意義,甚至會起反作用。這便是他們必須把主動權,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原因。
任弘立刻起身補充:“在來烏孫前,我路過姑墨國,姑墨人已經得知龜茲圍攻烏孫公主、王子之事,當地還唱出了一首民謠。”
任弘鼓著掌笑道:“烏孫烏孫,龜茲之孫。”
“姑墨人是這么唱的,昆彌不如派人去打聽打聽,這歌謠,眼下或許都傳到溫宿、尉頭和大宛去了。”
瑤光有些驚訝,這是她當時未曾知曉的,不知是任弘搞的鬼,氣憤之余,還是如實翻譯,烏孫話雖然簡單,但“孫子”這詞還是有的。
果然,在座的烏孫貴族頗為震怒,拍案的拍案,砸酒杯的砸酒杯。
雖然烏孫不如大漢、匈奴,但放在蔥嶺東西,也是最為強大的行國,能與月氏、康居平起平坐,已經有人提議,連姑墨也一起搶了。
任弘道:“所以,烏孫對龜茲的報復必須快,否則諸邦必輕烏孫,以為昆彌子女幾乎遇害卻不敢發一言,每年的貢賦恐怕都會耽誤。”
“我聽說泥靡在千里之外,遠水不解近渴啊,何不直接從夏都草原和赤谷城發兵呢?如此便能以最快的速度毀滅龜茲,讓西域諸邦知曉,烏孫大國也,絕不容忍怠慢!”
這時候,坐在元貴靡上首的一位烏孫貴族也發話了:
“大祿的孫女和孫兒遭到龜茲無禮,本該是最親近的血親去為之報復,何必舍近求遠,去找岑陬之子呢?”
這位是烏孫右大將,也是解憂侍女馮嫽的丈夫,乃是烏孫內部親漢力量的中堅。
這句話十分誅心,肥王翁歸靡也點了點頭,泥靡已經被否決了。
這時候,元貴靡終于起身,向肥王請命:“昆彌,請讓我去,我是瑤光和萬年的長兄,也是父親的長子,該由我來將兵報復龜茲!”
“龜茲小邦,何必長兄出馬。”
烏就屠知道事情刻不容緩,也站起身來:“讓我去吧父親,我的騎射之術,可比兄長強多了!”
他掃視眾人,笑著露出了自己的金牙:“由我去,還有一個好處。“
“據我所知,匈奴的右部諸王正與漢軍在北道交戰。烏孫若攻龜茲,是否會惹怒匈奴人?從而讓匈奴、烏孫失和,讓烏孫卷入更大的戰爭呢?”
“我母家便是匈奴,由我去,便能提前與日逐王和僮仆都尉接洽,告訴匈奴,烏孫只是為了報復龜茲,絕不會與單于為敵!”
得知這條新訊息后,帳內再度響起交頭接耳之聲,左邊的翕侯紛紛贊同:
“懲罰龜茲勢在必行,但的確不該因為與匈奴交惡。”
“讓烏就屠王子去罷,他比元貴靡合適。”
瑤光為他低聲翻譯后,任弘不由在心中佩服起解憂公主來:“果然啊,匈奴公主和烏就屠的應對說辭,與楚主所料半分不差!”
而應對之策,他們早就想好了。
任弘立刻哈哈大笑起來,邊笑便拊掌,然后便拄著節杖站起身來,指著烏就屠厲聲道:
“大金牙…額,烏就屠王子。你這是將國事,當成兒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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