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光著上身,泡在用鵝卵石鋪就的池子里,夏塔溫泉的水溫很燙,在天山上留下的寒意徹底消失了,高反后遺癥似乎也好了許多。
隔壁用木墻隔著的池子里,也傳來水聲,也不知是誰在洗?隔了一會聽到小孩子咯咯的笑,似乎還有女人的聲音。
任弘仰頭看向頭頂的星空,真是無比璀璨,只是那月亮,似乎沒有懸泉置的圓啊。
這時候,身后響起輕緩的腳步聲,一回頭,卻是張皺巴巴的笑臉。
是下午拉著任弘不住說話的那個種菜老頭,瑤光叫他廖翁,特地給任弘送來干凈的換洗衣裳。
“大王子與任謁者身形相仿,他的這幾件常服深衣,都是置辦后卻從未穿過的,謁者應該也能合身。”
“還有溫好的糜子酒,任謁者喝些,可以驅走白山上沾染的寒毒。”
“多謝廖翁。”
但廖翁卻還不走,跪坐在任弘身后欲言又止,咋的,你還想看我換衣服不成?
“廖翁有事?”
“確實有個不情之請。”
廖翁長拜稽首:“老叟是想勞煩漢使,回程時,可否替吾等送點家書回長安去?”
任弘泡澡得泡到皮膚起皺,烏孫昆彌也尚未歸來,反正還有一會,便耐心地聽起廖翁的絮絮叨叨來。
“其實吾等這些奴仆,多是孝武皇帝元封中時,隨江都王之女細君公主陪嫁到烏孫來的,孝武皇帝為細君公主乘輿服御物,為備官屬宦官侍御數百人,贈送甚盛。”
“別看人數多,可在沙漠時,便有人染病去世,翻雪山時,因為白山神發怒降下詛咒,又死了一些。”
“后來沒過幾年,細君公主病逝,眾人水土不服,又去世一部分,剩下的人彷徨不知所措,生怕被烏孫各部瓜分去做奴。”
“幸好楚主來了,吾等這才又有了主心骨。”
楚主,是奴婢們對解憂公主的尊稱,因為她出身于楚藩宗室。
“多虧了楚主和馮夫人有勇有謀,得烏孫人敬重,吾等才能在這烏孫過上好點的日子,又待了二十多年!”
“可大概是遠離故土,水土不服罷,哪怕能吃飽穿暖,吾等這些人,命都不算長,少有能活到五六十的。去世的人越來越多,最初來的數百人,只剩下一半了。”
二人聊著聊著,已經喝了起來,廖翁飲了一盅后嘆息道:“任謁者,你說怪不怪?年輕時,我與兄弟姊妹關系都極差,甚至覺得父母亦是禍害,我之所以犯法處刑入蠶室,又遠遷烏孫,來這苦寒之地,皆他們之過。”
“可越是老,就越是忘了他們的壞,只記得他們的好。”
“其他人也一樣,于是每逢有漢使往來,吾等都會湊些錢來,央求漢使及吏士為吾等送信回國。只是不知為何,漢使來烏孫越來越少,最初是每年都有,后來變成三年一次。”
“而信也難回,寄出去時是太始,捎回來時已是延和,年號都變了。”
“再往后,收到回信時,才知道孝武皇帝竟已經不在了,長安換了一位天子。這之后,漢使七八年都不來烏孫,吾等還以為,長安已經將楚主忘了呢,幸好,今日又見漢節!”
講到這廖翁也發現了自己的啰嗦,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老了就是嘴碎,說多了,任謁者勿怪。”
任弘搖了搖頭,他能感覺到,自己背后的皮膚,快泡皺了。
廖翁終于進入正題了:“這不,吾等先前托了公主和王子的侍從,替吾等送信去長安,可他們多是烏孫人,到了連地方都找不到。更何況公主走后,卻覺得那些信上,還能添點話,所以…”
“交給我罷。”任弘笑道:“瑤光公主進了長安,待遇比于漢翁主,恐怕要在宮室中學鼓琴及禮樂,不能自由走動,我卻是能到處游走,汝等的信,我會盡量一一送到!”
“任謁者真是我見過,最好說話的漢使了。”
廖翁再度長拜:“雖然楚主日常都有贈賜,讓吾等衣食無憂,但也沒富裕到能用得起帛的程度,用木牘行么?會有些重。”
任弘笑道:“盡管寫,我會專門向楚主,求一頭駱駝來馱!”
見任弘答應,廖翁似是怕他反悔,連忙從懷里拿出一捧碎碎的金子來,這是解憂公主的奴仆們湊的,加起來大概一個金餅。
“若漢使覺得不夠,吾等還能再湊些。”
當然不夠,家書抵萬金,一金,如何夠呢?
任弘大笑道:“不用錢帛,只是想請廖翁幫我一事。”
“何事?”
任弘指了指自己后面,有些不好意思:“可否幫我,搓個背?”
沒有搓背的泡澡,是沒有靈魂的泡澡。
平日里在軍中,大伙相互幫忙,可現在,韓敢當那丟人的家伙,估計才從雪山上磨磨蹭蹭,走三步停一步下來呢,任弘的高反只是中等,老韓卻是極其嚴重,虧任弘挑人時他還說什么經常爬山。
等任弘回到木屋,正好瑤光牽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回來,她黝黑的頭發濕漉漉的,方才在隔壁沐浴的,大概就是她們了。
瑤光牽那小姑娘時的神情,不復在外時的剛強,反而格外溫柔,輕聲細語地哄著,一點點為她擦去眼淚,又在她臉蛋上親了又親,看到任弘才有些不好意思,將小姑娘放下,讓她自己玩去。
“是吾妹素光,央求我回來就別走了,又哭又鬧。”
瑤光請任弘進了木屋,卻見室內的解憂公主,正在任弘的假節杖上,專心縫制,穿針引線,金縷絲在燭火下有些反光。
瑤光比了個噤聲的姿勢,二人在角落里坐下,低聲說話起來。
“不想竟是楚主自己在縫制。”
解憂確實與任弘想象中“公主”形象大相徑庭。
瑤光壓低聲音道:“母親當年家道中落,雖然掛著宗室籍,但食祿常被克扣,因是叛王之后,平日形同監禁,亦不得輕易外出謀生,只能織布縫補,托友人出去賣了補貼家用。”
“后來到了烏孫,最初日子還好過,天子間歲遣使者持帷帳綿繡來相贈,可后來,與大漢音訊隔絕近十年,一切就得自己動手了。”
瑤光抬起頭,指著這漢式屋舍道:“母親說過,不習慣穹廬為室兮氈為墻,就得自己伐木夯土修建。”
“烏孫以肉為食兮酪為漿,若是實在吃不慣,怎么辦,那就自己種谷種菜,屯田唄。想要漢式衣裳,也得自己動手來制作,吾等兄弟姊妹的衣裳,多是母親親自縫制的。”
瑤光眼睛看著解憂公主,滿是崇敬,她想成為像母親一樣的人,成為所有人的依靠。
“她常說,居常土思兮心內傷不假,但光抱怨哀嘆是沒有用的,得用自己的手,改變這片天地。幾年下來,吾等不但能自給自足,還能將多余的糧食與麻布,作為禮物,贈與烏孫貴人。”
“如此,才能讓陪嫁的奴仆們維持在漢地的習慣,思鄉之情少解,他們也多是犯了過錯而被遣來的,母親說,不希望有人對母邦心生怨恨,成為第二個中行說。”
這種憂慮是必要的,漢朝最大的漢奸,便是漢文帝時,作為陪嫁奴婢去到匈奴的燕人中行說,他因此對漢生出怨恨,為匈奴單于出謀劃策,讓匈奴改進體制,更給漢造成了很多麻煩。
二人為了壓低聲音不打擾解憂公主,竟越靠越近,頭都要湊到一快了,聲息可聞,任弘甚至能看到瑤光洗過后微微透光的肌膚。
還是解憂公主一聲“好了”打斷了二人,連忙上前。
解憂公主閉了閉有些酸的眼睛,將面貌一新的節杖還給任弘:
“任謁者,你以后要記住了,旌節的頂,都是要用金縷線縫的。”
瑤光替任弘解釋:“母親,小小的姑墨城上哪去找金縷線,任君能做成這樣已不錯了。”
解憂公主卻是個細節控,搖頭道:“這黃纓穗的結法也不對,得這樣。”
任弘盯著那復雜的結法,乖乖,這玩意他怕是要學好幾天才能學會啊。
他朝解憂公主作揖:“公主明知這是假節杖,為何還要助我遮掩?”
解憂卻笑道:“任謁者知道么?當年博望侯使大月氏,被匈奴捕獲,后來逃出,先帝說他‘持漢節不失’。”
“可實際上,博望侯不似蘇子卿,是被當成漢軍探子捕獲,一切身外之物都被匈奴奪走,他后來所持的節杖,也是自己做的。”
“這些年來,在博望侯之后,我亦見過一些漢使,帶的確實是真節杖,但他們卻貪婪、膽怯,在西域做謀私之事,壞了國家大事。”
解憂公主的眼睛望向東方,嘆息道:“我也知道,許多年前,在大漢有一位小小假吏。”
“他隨蘇子卿出使匈奴,卻遭遇劫難,雖然這小假吏,連副使都不算,更沒有節杖,但他卻在匈奴人的威逼利誘下堅持,在胡地為奴十九年,最后還用自己的智慧,幫助蘇子卿回到了大漢。”
任弘了然,這說的是蘇武的吏士,如今在朝中擔任光祿大夫的常惠么?解憂公主認識常惠?
解憂公主停下了話,指著任弘道:“所以我以為,持節確實是榮耀之職,但最重要的是,心中亦要有節!哪怕節杖被奪走,被折斷,心里那根可千萬別斷了。”
“瑤光已將事情因果大概都與我說了,我知道輪臺、渠犁事情萬般緊急,知你為何而來。”
“也請任謁者放心,我曾奉孝武皇帝之命,與四位副使持節和親,結漢烏之好,也算一位女漢使。任謁者要做的事,我與我的兒女們,會竭力相助!”
“說說罷,任謁者,你打算如何勸烏孫出兵?”
任弘正襟危坐:“首先,我絕不會勸昆彌直接與匈奴為敵!”
解憂拊掌,給任弘點了贊。
“聰明!”
“烏孫曾臣服于匈奴,老昆彌軍須靡是冒頓養大的,后來雖然強大了,占據月氏塞人故地,不肯朝會單于。但名義上,烏孫仍然是匈奴這百蠻大國的羈屬,至今未變。”
雖然同漢朝有過一段蜜月期,但烏孫一直與漢保持著距離,哪怕在漢擊大宛時,也只是派了兩千騎遙遙相助,持兩端。
“匈奴畢竟控弦三十萬,強于烏孫,右賢王的王庭離烏孫也不算遠,隨時可能大舉進攻。故烏孫大臣、翕候皆畏胡,絕不會支持對匈奴開戰,更何況…”
解憂指了指任弘和自己:“他們可不似你我,堅信大漢必將重返西域!”
“所以只能將出兵的目的,定在龜茲身上,借口已有,那便是龜茲劫殺烏孫使團,欲扣留瑤光公主、萬年王子。烏孫不懲,不足以稱大國,姑墨、溫宿等羈屬邦國,將盡叛烏孫。”
任弘陳述自己的計劃:“若烏孫能出兵攻滅龜茲,圍困輪臺的龜茲兵將一哄而散,輪臺之圍可解,而在渠犁的匈奴人,也將失去補給,難以久持,哪怕烏孫不敢與匈奴為敵,只要做到這點,渠犁和鐵門關,便有機會撐到義陽侯的玉門援軍抵達!”
接下來,任弘將自己準備好的說辭一一道出,解憂公主時而頷首,時而為任弘的小機靈失笑,最后卻搖了搖頭:
“思慮的十分周全,但有一點,任謁者卻是料錯了,若這點沒把握好,到時候,吾等恐怕會全盤皆輸。”
任弘避席拱手:“請公主教我。”
解憂笑道:“那位匈奴公主,昆彌左夫人與我斗了二十多年,她可不笨,才不會如你想象中那樣,極力阻止烏孫出兵報復龜茲。”
“相反,她的兩個兒子,泥靡和烏就屠,都可能會主動請纓,爭做懲罰龜茲的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