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天山北麓,夏塔古道的盡頭,回首北望,是冰峰雪嶺,時而云霧迷漫,若隱若現,時而天高云淡,冰山畢現。順著河流往南,則是片一望無際的草場,野花還未綻放,但已是一片生機勃勃。
幾只旱獺正站在洞口,口中不住咀嚼,卻忽然耳朵一動,嗖的一下鉆回到洞里。少頃,便有一支百多人的烏孫馬隊疾馳著呼嘯而過。
三月下旬,位于后世昭蘇縣的草原,是烏孫的夏牧場,上萬落烏孫人剛從赤谷城的冬窩子轉場至此,女人們帶著孩子在搭建氈帳,男人們卻已按捺不住,騎上各自的駿馬去靠近山谷的地方,參與貴人的狩獵活動中去了。
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幾名養鷹人,他們手臂上是厚厚的皮革鷹墊,吹著口哨不時仰望天空的幾只獵隼,烏孫人與后世的哈薩克生活地域重合,習俗也相似,養育當地鷹隼作為助手,協助搜尋獵物。
獵鷹發現獵物后發出了鳴叫,烏孫人立刻在呼哨中分成數隊,往林子而去,鼓噪高呼,不一會,林中的飛禽走獸驚慌逃竄,被驅趕著往開闊的草場跑去。
幾名烏孫的貴人,早已帶著親衛在此等候多時,見獵物到了跟前,他們紛紛驅馬疾射。
這其中便有一位辮發左衽,身著錦面氈服的烏孫貴族,但他的長相,卻不似烏孫,反而跟普通漢人一模一樣。
這是解憂公主與烏孫昆彌之子,元貴靡,他騎射之術似乎也不太好,得讓馬立住,才能瞄準施射。
元貴靡的部下們,為了讓主人占到風頭,則在盡力將最好的獵物往他面前趕,那是一頭雙角巨碩的大角鹿,人們的目光很難不被它的雙角吸引注意。
“大王子,射那頭大角鹿!”
在部下們的鼓勁聲中,元貴靡拉開弓箭,卻不料那鹿卻猛地一調頭朝另一側沖去,讓他的箭矢落了空。
歡呼聲停了,元貴靡也不免有些泄氣,嘆息一聲后,正要追上去再試試,這時候,一匹烏黑色的西極馬卻從他側面沖了出去!
“兄長射失的獵物,就交給我了,今夜便將它的大角獻給昆彌!”
說話的是一個長著匈奴人圓臉面孔,卻蓄了赤須的烏孫貴人,正是昆彌與左夫人、匈奴公主所生的烏孫二王子,烏就屠。
烏就屠操縱馬匹,直接越過元貴靡,開始追殺那頭大角鹿,此舉讓元貴靡的部下們紛紛露出了慍怒的神情,但元貴靡騎射之技顯然不如烏就屠,只能遠遠跟過去。
烏就屠卻不管他們,眼里只盯著那頭大角鹿的雙角,大拇指扣著弓弦瞄準其后腿。
但就在他即將得手時,對面天山腳下的林子里,卻馳出兩騎來,其中一騎飛速上前,也射出了一箭,正好扎在大角鹿正前方,嚇得這鹿停住了步伐。在那騎手的驅趕下,轉了個圈,反向后方元貴靡的位置跑去。
“大膽!”
這讓烏就屠的箭也射偏了,他正好破口大罵是哪個牧民壞自己好事,卻見那縱馬而來的人,竟是個女子,還有些眼熟。
烏就屠的罵聲止住了,來人正是他的同父妹妹,烏孫的瑤光公主。
其身后還有一騎赤紅馬,上面坐著一個手持大漢節杖的男子,正所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好!”
歡呼從烏就屠身后傳來,回頭一看,不容易啊,那頭大角鹿,終于被元貴靡射翻了,且還沒死,元貴靡停住了馬連補了兩箭,才取了它的性命。
“兄長射到了大角鹿!”
瑤光鳥都不鳥烏就屠一眼,直接從他身邊馳過,舉起弓箭,為同母兄歡呼。
而任弘緊隨其后而去,瞥了一眼烏就屠,發現這個烏孫王子正恨恨地看著瑤光,其咧開的嘴里豁了顆門牙,以金牙補上鑲嵌。
任弘微微點頭,暗道:“好,以后就叫你大金牙了!”
不能怪任弘,他看烏孫人長得都很像,名字還那么拗口,不給對方暗暗取個綽號,壓根記不住啊。
而前方,元貴靡讓部下們去割那大角鹿的角,他則騎行到瑤光身邊,詫異地問道:“瑤光,你不是去大漢學鼓琴禮樂么,怎回來了!萬年何在?”
“萬年安好,他已先行走南道去了鄯善。”瑤光知道事情復雜,一兩句話解釋不清,先介紹身后的任弘:
“此乃大漢使者,任君,這是我兄長,烏孫大王子元貴靡。”
“漢謁者任弘,見過大王子!“
任弘朝元貴靡作揖,這位大王子面相就舒服多了,竟是一點烏孫特點都沒繼承,全然一副漢人面孔,這樣的容貌,在烏孫內部恐怕不會太受擁戴吧?
這時候,那烏就屠陰著臉過來了,也開始質問起瑤光來:
“瑤光,你奉昆彌之命去龜茲、大漢,為何忽然歸來,莫非是沿途惹了禍?我早就說過,汝你汝弟辦不成事…”
瑤光卻舉起拳頭,用烏孫語笑道:“烏就屠,我的兄長,你的門牙,還想同年少時一樣,被我打掉一顆么?”
“烏就屠乃是匈奴公主所生,與吾等素來不對付,若不是昆彌護著,我早就…”
早就如何,是殺還是打,瑤光沒說,但能看出,她是極其厭惡烏就屠的。
任弘心中嘿然,這烏孫國最開始與漢和親,以漢公主為右夫人,而匈奴單于聽聞后,也將匈奴公主送來為烏孫左夫人。一漢一匈奴,要能處得來就神奇了,這烏孫國的“后宮”已經不是宮廷暗斗,而是直接上演拳腳相向了。
而漢匈公主所生的子女們平日里勢同水火,這在烏孫國內是人盡皆知的事。
瑤光斷斷續續地與任弘說著烏孫國內情況,而元貴靡則在消化瑤光提供的消息。
“不曾想龜茲竟做出這種事來,幸好有漢使相助,讓你與萬年安然脫身,對了,護送萬年的人可靠么?”
任弘道:“我挑選了最可靠的部下,還給南道諸邦君侯帶了信件,必保萬年王子無事。”
“對了大王子,可否派騎從去天山道路腳下接應我的部下?他身體不適,要休憩一番才能緩緩下山。”
“好,我這就派人去。”
從始至終,元貴靡都聲音柔和,禮節周到,身上幾乎看不出烏孫人的強橫,這在中原,會被認為是有很好的教養。
可在烏孫,這兒崇尚的可是強橫、貪狼啊。
任弘瞥了一眼瑤光,元貴靡有些過于柔懦謙卑,劉萬年小孩子脾性不著調,聽說她還有一弟一妹,年紀皆幼。正因如此,瑤光作為長姊,才要處處都表現得強勢罷?否則兄妹幾人,都要被拿烏就屠欺負慘了。
這時候,瑤光問起烏孫昆彌的所在。
元貴靡說道:“昆彌與眾翕候在北面射獵,母親倒是昨日剛至,已在溫泉宮室里了。”
所謂的溫泉宮室,便在北面十余里外,他們輕騎馳騁,很快就到了。
這一路上,出現在任弘眼前的都是芳草如茵,遠處墨綠的山巒層層疊疊,猶如潮涌般的海洋。伊犁河谷可謂西域最濕潤的地方了,昭蘇更不愧是后世,新疆唯一沒有沙漠的縣啊,這也是烏孫能坐擁如此多部眾的原因。
溫泉很快就到了,坐落在一座山丘旁,隔著很遠就能看到冒出的騰騰熱氣。這是烏孫王室的領地,昆彌將其送給了解憂公主,圍繞溫泉,建了一圈小木屋,并沒有想象中“溫泉宮”的壯麗。
然任弘倍感親切的是,這些木屋外圍,居然還圈了一片地,里面種著蔬菜,有蔥有韭,葵菜就更不能少了。
干活的是幾個卷著褲腿的漢人,瑤光打馬過去與他們打招呼,卻是跟隨解憂公主來到烏孫的陪嫁奴婢,二十年過去,早已頭發斑白,當看到漢使節杖時,他們都眼前一亮,紛紛放下手中的活過來,用中原話向任弘問好。
“漢使是哪里人?”
“是從長安來么?”
“路過過隴西否?”
“在西域飲食不便罷?無妨,在此多待幾日,我保你每一頓都吃上地道的漢地食物,用這地里種的蔬菜,來聞聞,這韭香不香?唉汝等推我作甚,讓我多跟漢使說幾句話。”
末了他們卻又搖頭:“這次的漢使,比上次的更年輕了啊,還是因為,吾等都老了?”
這是來自家鄉人的熱情,望著臉上盡是皺紋,須發斑白的陪嫁奴仆們,任弘有些動容。只可惜自己從未去過敦煌以東的地域,無法告訴他們家鄉的近況。
瑤光挽著其中一人的手,詢問她道:“乳母,馮夫人呢?”
“馮夫人奉公主命去了大宛,公主、漢使,請隨老婦來。”
一個年長的奴婢帶著他們,沿著木板修筑的棧道往最大的木屋里走去。
旁邊就是溫泉,任弘猶豫要不要先去洗下腳,這漢式屋舍,一般是要只著足衣進去的,但他這雙靴又是登山又是騎馬,踩過冰踏過泥,幾天下來早就臭烘烘的了,足衣怕是又黑又黃,太過無禮了。
幸好瑤光告訴他,穿靴進去也無妨。
“你還指望烏孫眾人進去時脫靴?”
此處也沒有想象中,面見一位公主復雜的拜謁和禮儀,到了門口,只聽到里面有些唧唧之聲。
老仆和瑤光先進去少頃后,這聲音便停了,隨后便傳出一個中年女子的傳喚。
“漢使請進。”
任弘剛入內,就看到了一架巨大的織機,原來方才的是機杼聲?
而坐在織機前,剛放下手中線圈的中年女子,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解憂公主了。
但和任弘想象中的容貌秀麗,氣度非凡的公主不同。解憂公主一點都不耀眼,反而有些瘦小,頭上不是漢地貴婦人越高越好的瑤臺高鬢,而是普通漢婦喜歡的垂髯,以玉釵固定。
她容貌清秀,雖然已年過四旬,看上去卻才三十多歲,頭發依舊烏黑,笑容柔和,神情里絲毫看不到瑤光的強硬。
瑤光正侍立在母親身邊,記得在外面時,她言必稱解憂公主,話語間滿是對母親的維護與崇拜。
但此刻,瑤光卻沒有任弘想象中,在母親身邊撒嬌的模樣,反而有些僵硬,刻意保持著距離,身子挺得直直的。
任弘上前數步,長拜作揖:“漢謁者任弘,見過公主!”
這一拜,任弘心甘情愿。
大漢聯合烏孫滅匈奴的重擔,扛在這個一個瘦小女子的肩膀上,確實太重了。尤其是考慮到漢朝撤離西域,十余年漢軍未西出玉門。少了母家支持,一定過得不容易。
但解憂一扛,就是二十余年,當得知漢朝重返西域后,便立刻打發子女前往長安,欲重建漢烏聯盟。而原本的歷史上,當她終于在歷經磨難,重新回到長安時,已是年過七旬,白發蒼蒼。
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這句班超求歸時的肺腑之言,也能用在解憂公主,還有那些隨她陪嫁到烏孫的奴婢身上吧?
可惜后世之人只記得王昭君,知曉解憂公主者卻寥寥無幾。
“三年了,三年沒見到漢使了,這八尺漢節,真是讓人懷念啊。”
解憂公主笑著請任弘起來,卻在讓奴仆出去后,復又搖頭道:
“不過任謁者,你這節杖,哪怕要作假,也做得太不用心了,起碼有三處破綻,讓人一眼就能瞧出來。”
任弘抬眼,瑤光對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什么都沒。
“公主,下吏…”
任弘正要解釋,解憂公主卻笑著伸出了手:
“給我,我正好有些金縷絲線,能幫你做得更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