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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劍膽琴心

  龜茲國的飲宴,雖然同樣是在花園葡萄架下開設,但和樓蘭等小邦不同,不是圍坐成一圈,而是在寬敞的院子里依次列席,和漢式宴饗最大的區別,就是大家皆是盤腿而坐。

  龜茲王位于主座上,那是一張裝飾有鍍金獅子浮雕的胡床,龜茲本無獅子,但因為受波斯、身毒文化影響,也酷愛這一形象,龜茲王正對烏孫國獻上的禮物:白獅子皮愛不釋手。

  這白獅子皮,是烏孫人在與康居分界處的一片蘆林荒野中捕獲的,烏孫獅子本就不多,更何況是白獅。疏勒國也鐘愛獅子,其王頭戴金獅子冠,曾向烏孫求過此物,但烏孫昆彌,還是決定將此皮,送給烏孫最要好的鄰邦,尊貴的龜茲王。

  可現如今,瑤光卻覺得這份禮物,頗具諷刺。

  從始至終,瑤光只隨意用手捻著胡餅和葡萄干吃了幾口,沒有喝一點酒,眼神時不時瞥向城池西北角。

  她的擔憂沒錯,那片藍天之下,果然升起了冉冉黑煙。

  有龜茲大臣匆匆到來,在龜茲王耳邊低聲細語,龜茲王面色微僵,點了點頭后,讓譯長告訴瑤光:“是城中燒火做飯不慎點燃了屋舍。”

  “真是不小心,只望別有人受傷。”

  瑤光笑著,但心里的無名火卻在騰騰燃燒。

  那煙柱來自城池西北角,看距離,正是烏孫使團所在的館舍,她來之前與弟弟劉萬年約好,若是遇上危險,便點燃館舍。

  解憂公主有許多兒女,先是有些懦弱的長兄元貴靡,然后是她這長女,下面還有兩弟一妹。

  孩子多了,母親卻只有一個,關切的重心自然就不同。

  在瑤光看來,母親是偏心的,溺愛弟弟多,而對她這長女,或許是太過放心,便關切的不那么多。

  “此去萬里迢迢,身為長姊,你可要照顧好萬年。”

  你聽聽,就連遠行之前,母親都是如此叮囑,生怕寶貝兒子受了委屈。

  對她一個女子在外是否會遇到兇險,卻絲毫不擔憂。

  “萬年堂堂男兒,為何反而需要我來照拂?”

  瑤光也暗暗有點嫉妒,但誰讓劉萬年,是她不成器的弟弟呢。

  想到這,她抬起目光,第一次回應了坐在對面的龜茲王子絳賓。

  從宴饗開始后,絳賓的眼神,就沒從瑤光身上移開過,似乎想將她臉上每一寸皮膚都看遍,她的一顰一笑都讓絳賓心神不寧,甚至在抓葡萄干入口時,誤抓進了酒水里。

  而當瑤光回眸時,絳賓終于按捺不住,覺得表現自己的時候到了,他優雅地起身,來到院子中央,朝龜茲王彎腰施禮,請求用最絢麗的龜茲舞,獻給遠道而來的客人。

  龜茲以舞樂馳名西域,不僅女子善舞,男子亦然。

  卻見絳賓扎起長長的頭發,穿著窄袖緊身的短袍,戴著一頂點綴珍珠的小帽,伴著左右樂工的拍打演奏,開始緩緩起舞。

  最初的節奏是悠緩的,絳賓在院中擺腰移步,樂曲節奏漸漸轉促,絳賓的腳步也加快了。

  他隨著急促的鼓點起舞,時而把雙手飄然舉起,時而跺著腳踏著拍子,蹺腳彈指,騰躍旋轉,袍子的邊緣也隨之飛旋。

  而當舞曲即將結束時,則是頭部或左或右,此謂撼頭,身體其他部分不動,僅頸頭部晃動,也就是任弘所謂的“扭脖子”。

  哪怕扭著脖子抖著肩,絳賓的眼神,依然沒有離開瑤光公主一刻,龜茲舞一大特點就是眉目表情豐富,真是情發于中,不能自止。

  樂止,滿院的歡呼,絳賓朝瑤光彎腰,伸出手,發出了邀請。

  “愿請烏孫公主為我伴曲共舞。”

  所有人都看著瑤光公主,等待她的回答。

  當瑤光微微頷首,拿起身旁的樂器,緩步走到場中時,絳賓笑意盎然。

  在龜茲,一個姑娘愿意為一個小伙子伴奏共舞,就意味著她對他有好感。

  “王子可知秦琵琶?”

  瑤光仍抱著心愛的秦琵琶,此物只在烏孫、中原宮廷流傳,龜茲尚未引入,故絳賓王子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大漢的細君公主嫁入烏孫時,臨行前,想帶走一件樂器聊以慰藉,畢竟此去烏孫長路漫漫,唯有馬兒作伴。”

  “于是孝武皇帝,便讓樂師李延年,參考龜茲琵琶以及中原樂器,制作了這秦琵琶。”

  她微微撥弄琴弦:“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取丹澤北部之嘉桐,于春日裁三尺五寸,張柞蠶絲四弦,加以刻裝飾流離,四弦象四時。”

  譯長翻譯后,這話聽得龜茲人十分驕傲,瞧瞧,中原大邦,也要參考他們的樂器和樂曲,這證明龜茲舞樂確實獨步東西。

  瑤光抬起頭:“此琵琶也有二十幾年歲月了,從細君公主手中傳給我母親,母親又將它給了我。”

  她露出了笑:“待會,它奏出的聲音,與絳賓王子的舞,定是絕配!”

  隨著瑤光橫抱琵琶,一點點撥弄著四弦,樂聲悠悠響起。

  龜茲王子絳賓等待多時,立刻開始入場,先是緩緩抖肩,后是以騰踏急促的舞步繞著瑤光起舞。

  這是絳賓跳得最完美的一次,正所謂舉止輕飚,或踴或躍,乍動乍息,揚眉動目踏花毯,紅汗交流珠帽偏,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但他卻沒注意到,公主以四指撥弄琵琶弦,但大拇指上,卻是常年開弓射箭留下的扳指印痕。

  秦琵琶與龜茲琵琶不同,只有四根弦,音節上更單調一些,但瑤光卻喜歡,這簡單明了的直柱四弦,方能以弦應心,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

  而伴隨著曲調接近尾聲,絳賓的舞步越來越緩,樂曲亦越來越慢,已不再是最初的歡快急促,而帶上了一絲肅殺之聲!

  龜茲王也是精通舞樂的,方才就隱隱覺得不太對,此刻笑意更凝固在了臉上:“這琵琶里,有些異音啊。”

  但還不等他出言提醒,瑤光便猛地一撥弦,這一聲,竟已不似琴音,而似開弓之聲!

  下一瞬,一道寒光閃過,瑤光竟已從秦琵琶那直柱之中,拔出了一把細長卻銳利的劍。

  她毫不猶豫,將劍重重刺入結束舞蹈后,滿臉興奮想要得到意中人稱贊的龜茲王子肩膀!

  這突如其來的血色,讓全場為之震驚。

  龜茲王從金獅子胡床上騰地站立起來,大聲喊著絳賓的名。

  龜茲衛士從兩側沖了過來,卻不敢有任何動作。

  而龜茲王子絳賓更是呆住了,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抬頭望著滿臉殺意的瑤光公主,耳畔滿是心碎的聲音。

  瑤光卻毫不憐憫,鹿皮靴踩著王子的胸口,伸手猛地一拔,將長度不足二尺的細劍拔出,帶出了大量鮮血濺在地上。

  而她的下一擊,便將劍尖頂在了王子的喉嚨處!

  “我忘了說。”

  烏孫公主聲音緩緩響起,不再是刻意的柔和,不再壓抑自己憤怒,像頭齜出尖牙的蒼色母狼。

  “秦琵琶雖好,但我嫌棄其發音纖柔,既然是馬上樂器,便該用來彈奏出塞入塞之曲,豈能盡是柔弱幽怨?故略加改造,加了點,金鐵之聲進去!”

  她低頭看向絳賓,微笑:“王子為何不跳了,是嫌我這琵琶音,太過剛硬么?”

  絳賓聽不懂她的話,只搖搖頭,從小留了長發,被龜茲王百般愛護,從沒受過傷的他,癱軟在地上動不了。

  看向瑤光的眼神里,已不再是愛慕,而是恐懼與畏懼。

  瑤光搖搖頭,望向面色慘白的龜茲王,嘆息道:

  “龜茲王,看啊,你的獨子,流血了。”

  “若沒人給他止血,流得將比龜茲川的水還要快,一點點干涸,干涸成了沙漠里的枯木。”

  瑤光話語里帶著哀嘆,她的腳,卻將絳賓踹在地上,靴尖狠狠踩在傷口處。

  擠壓之下,鮮血緩緩流淌,龜茲王子發出了痛苦而絕望的哀嚎,構成了今日舞樂的尾音!

  “若再不快些打開龜茲城門,讓我與吾弟及漢使離開,龜茲國的繼承人,將死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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