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變小,都怪漢人!”
樓蘭王的閼氏一照面,就給漢使潑了一身臟水。
但與她預想中樓蘭人群情激奮,圍攻漢使不同,從年邁的水祭司,到祭壇外圈普通的樓蘭人,大家對閼氏的話表現得十分冷淡。
只有幾名被僮仆都尉留在樓蘭協助閼氏的匈奴女附和,卻淹沒在大多數人的緘默中。
樓蘭人迷信,但他們不蠢。
而使節團那邊,盧九舌翻譯了閼氏的話后,任弘腦子快,見樓蘭人一副不相信的模樣,不由一樂,決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對傅介子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傅介子首肯后,盧九舌立刻插著小腰,大聲用樓蘭話反駁道:
“所有人都知道,河水已連續小了十多年,又豈是從這個春天才開始的?非要推算,便是大漢撤離樓蘭的那一年!”
他更言之鑿鑿說起一事:“更何況,昨天喝了河水后,使節團三十余人都做了同樣的夢,夢到賢善河神顯靈。”
“賢善河神對吾等說,河水之所以越來越小,是因為匈奴在掠走樓蘭的牛羊,在宰割她的子民,是因為國中有只外來的母雞打鳴的緣故啊!賢善河神,在為樓蘭不值!”
方才樓蘭人對閼氏的話反應寥寥,對漢使們的反駁,倒是多了幾句議論,目光看向閼氏,眼睛里多有怨憤——畢竟匈奴搜刮走的,可是實實在在的牛羊糧食,每年都在剮他們的心頭肉啊。
這讓閼氏十分氣惱,說漢使在胡編亂造:“漢人砍過河邊的樹木,賢善河神豈會垂青漢使?”
盧九舌卻道:“人盡皆知,所有喝過賢善河神水的人,都是其子民,不論是樓蘭人、漢人還是匈奴人,都有可能做關于她的夢。”
這設定卻是來時路上,吏士們從伊向漢和一個水祭司的對話中得知的,立刻就用上了。
戴著木面具的水祭司也幫著打了閼氏的臉,用蒼老的聲音作證,確有此事。
這下閼氏有些啞口無言,眼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樓蘭人還對她指指點點,不由看向樓蘭王安歸,向丈夫求救:
“大王在僮仆都尉面前承諾過,絕不接納漢使!請大王驅逐他們!”
安歸穿著一身繡有菱形花紋的左衽長袍,外面披著上好的狐裘,唇上的胡須夸張地卷起,頭戴插著孔雀羽的氈帽,有些害怕閼氏。
不等他答話,傅介子卻已走上前,手里旌節重重一敲地面,冷笑道:
“原本天子讓吾等攜帶黃金錦繡來賜給樓蘭王,加以撫恤,但如今看來,樓蘭竟不歡迎漢使,既然如此,吾等這便離開,回去如實稟報天子!”
說完轉身便要走。
“傅公請留步!”
安歸卻顧不上閼氏鐵青的臉色了,連忙分開眾人,遠遠挽留傅介子,讓身邊的左右且渠、譯長等官員去說些好話。
安歸雖然長于匈奴,多年來屁股一直坐在匈奴那頭,暗中向匈奴通報漢使過路的消息,讓日逐王派人來劫殺。
但這兩年形勢不大一樣了,一邊是匈奴人越來越重的勒索,讓樓蘭國內頗有怨言,安歸生怕貴族平民聯合起來,趕自己下臺。
另一邊是漢朝越來越頻繁地派遣使者來樓蘭,看樣子真的要重返西域?
三十年前,漢將趙破奴與輕騎七百人擊破樓蘭,俘虜老樓蘭王的事,樓蘭人記憶猶新。
沙漠綠洲上的微末小國,匈奴他們惹不起,漢朝同樣不敢得罪啊。
所以近來安歸常夜不能寐,既希望匈奴能加大對樓蘭的保護,又害怕有朝一日漢軍再臨時,自己無法保全。
有時他也在考慮,為了身家性命,是否要稍稍改變過去幾年的偏倚,稍稍善待漢使,讓漢朝不至于出兵樓蘭呢?
昨日伊向漢派人來稟報安歸,說漢使在樓蘭境內抓到了盜掘漢軍將士墳冢的粟特人,想請樓蘭王一同審訊…
聽聞此事,安歸高興得喝了一桶葡萄酒。
這是漢使主動送過來的臺階啊,真好比是瞌睡來了枕頭,既能通過嚴懲粟特人,討好一下漢朝,又能讓桀驁不馴的城主,和滿腹怨言的國人們知道,樓蘭王的權威,連大漢也會尊重!
于是安歸一揮手,讓人將惱羞成怒的閼氏送回宮殿里去,他自己則說是要遠遠為漢使帶道,領他們進城中去。
其實還是安歸疑心重,不敢靠近全副武裝的使節團,中間隔著百余人的樓蘭武士,他只騎在代步的駱駝上時,頻頻回頭來看。
后世被編號為“LA“的樓蘭城位于兩條交叉河道中間,城外胡楊樹迤邐成行,綠樹成蔭,城墻跟伊循城一樣,是夯土夾蘆葦修建的,四面各寬三百多米。
城內大致分三個區域:東北邊是宮殿區,土坯砌墻,高大的胡楊木柱子上涂著朱漆,有一道矮墻與其他區域隔開,出了東門還有一大片郁郁蔥蔥的葡萄園,閼氏便帶著隨從氣呼呼地回了那。
看來,今晚樓蘭王家的葡萄架子要倒了。
西邊是居民區,一個個單間緊緊挨在一期,屋墻是用蘆葦桿和紅柳樹縱橫排列成籬笆狀,然后用草揉成繩子加固,再往上面糊泥,十分簡陋,但有資格住在城里的,已是較富裕的中產了。
東南角則是官署區,正對著南城門的是一個小廣場,廣場邊緣屹立著樓蘭城中最高大的三間房,這就是樓蘭王審判的地方…
任弘曾無數次想象過樓蘭的模樣,從歌謠里,從古舊的文獻里,仿佛只是“樓蘭”兩個字,就給人無數遐想。
而今終于來到這后,卻有些失望。
它看上去一點都不神秘。
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西域小城。
但任弘旋即了然:只有已經毀滅的文明,才是神秘的文明,在被黃沙掩埋之前,樓蘭只是西域三十六國里,普普通通的一員。
塑造它后世形象的,不是樓蘭本身,而是人們的遺憾。
那群倒霉的粟特人一直被伊向漢的手下押著,現在轉交給了樓蘭王的親衛,他們頭上戴著夸張的高氈帽,腳踩高氈靴,腰間別著小弓、刀或劍。
樓蘭王安歸下了駱駝,做了一個有請的姿勢后,便先一步進入大屋。
使節團要跟進去時,樓蘭國的右且渠卻小心翼翼地向他們行禮,攔下眾人,請求傅介子和吏士們解下身上的兵器。
“樓蘭國的規矩,審判時,不得帶甲兵進去。”
且渠是匈奴官名,安歸仿照匈奴制度設立,左右且渠如同安歸的左右手,最得信任。
奉命跟進去的鄭吉、孫十萬、盧九舌等人看向傅介子,他點了點頭后,陸續將自己的兵器放在門口。
右且渠看著一把把劍、刀、匕首從吏士身上卸下,松了口氣,但在眾人入門時,卻不敢細細搜身,這安保措施,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傅介子也解下了身上的佩劍,只手持旌節,大步踏入,卻回頭點了任弘的名:
“任弘,你與奚充國帶其余人,留在外頭。”
他們昨夜就商量好了,必須分兩撥人行動,傅介子在里面設法對安歸動手,外頭的吏士在任弘和奚充國帶領下,則要看住一個人。
那就是伊向漢,這是使節團最有把握爭取的城主,他及城外的一百多伊循城兵卒,是事成后爆發沖突時,漢使控制樓蘭城的關鍵!
大屋的門旋即被關上了,屋內情形一概不知,小廣場上,只剩下吏士們坐成一圈。
而樓蘭王手下的兩百余名武士,則在大胡子的左且渠帶領下,或從城墻上居高臨下,或站在屋子周邊,警惕地看著他們。
任弘讓趙漢兒、韓敢當跟著自己,又低聲對奚充國道:
“奚兄,伊向漢交給我來說服,若不能說服,韓敢當會挾持他,除此之外,還有一人不能忽略,那便是城外祭壇處的水祭司。”
在樓蘭,水祭司的權威僅次于國王,這張牌必須控制在自己手里。
奚充國了然,帶著十個人,借口如廁,出了城去。
于是城內廣場上,除了隱隱將他們包圍的樓蘭王武士外,便只剩下任弘和二十名吏士,以及伊向漢的幾名手下了。
任弘走過去,朝伊向漢行禮:
“本以為伊城主是有資格進去的。”
伊向漢卻搖頭:“任假吏知道樓蘭王的全部頭銜么?”
他看著高大的三間屋舍,感慨道:“賢善河神長子、偉大國王、九城之主、勝利、公平、正確執法之安歸伽王!”
“執法,專屬于樓蘭王,吾等作為城主,只能調查事件經過,甚至在樓蘭王裁決時,都無權進這屋里去,除非…”
伊向漢笑道:“是作為被審訊之人,我可不想有那一天。”
“伊城主很快便能進去了。”
任弘聽著這話有點意思,低聲道:
“當伊向漢不只是小小的伊循城主,而是偉大富庶的樓蘭城主時,便能進這屋子。”
他笑著看向伊向漢:“然后,便能坐在尊貴的位置上,發號施令,而那首樓蘭人的歌謠里,身披七色彩虹,有良田萬頃,話語像百靈鳥在唱歌的人,將變成你,豈不美哉?”
良久的緘默,類似的話,一路上傅介子也暗示過,伊向漢應是聽懂了。
但他似乎在猶豫,任弘甚至已經做好了,招呼旁邊的韓敢當挾持伊向漢的準備。
但就在這時,伊向漢卻忽然回話了:“傅公給的條件,只是‘樓蘭城主’么?”
伊向漢睜著那雙不甘寂寞的褐色眼珠看向任弘,露出了掩藏在和善外表下的猛虎之心!
“為何不能是‘漢樓蘭王伊向漢’呢?”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