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熊正平淵渟岳峙,于那火焰樓高臺上,巋然不動,舞臺周圍眾人仰止生敬。
“♪♫三尺龍泉血上斑,平生志氣滅孫堅。♫♩”
念完這段,接下段,熊正平迅速收了那英雄氣,變得猥猥瑣瑣,輕佻草率樣。
從那威鎮逍遙津的大將張遼張文遠,秒變成了鼻上當有塊豆腐塊的文丑蔣干,繼續念白:“♪♫雄兵百萬干戈繞,看看指日定江南。♫♩”
蔣干正是這《赤壁鏖戰》中串起全場關鍵的主要配角,小花臉,本是左右逢源的說客,卻成了被周瑜利用的反間。
熊正平變換著身形架式,永遠是那張喜笑顏開的天官面具。
又挺立,成張遼,
“♪♫姓張名遼字文遠。♫♩”
再散架,成蔣干,
“♪♫姓蔣名干字子翼。♫♩”
復挺起,成張遼,
“♪♫請了。丞相升帳,你我兩廂伺候。♫♩”
猛然間,又變了模樣,端的是方正卻行的是趨蹌,這正是那大奸臣,曹操曹孟德。
曹操是副凈白臉末,架子花臉‘應工’,勾的是水白臉,大白臉。
和丑角完全不一樣的戲路。
這曹操一上,自然是氣壓全場,奸雄當道,橫掃寰宇之姿,
“♪♫艨艟巨艦下江南,統雄師掃除狼煙。水陸并進無阻隔,指日里江東歸漢。♫♩”
熊正平最愛演這《赤壁鏖戰》,自個在家,能八本戲從頭演到尾,連演一整天。
一人分飾多角,連美周郎與多智近乎妖的諸葛亮都能演。
臺下眾人看得是目瞪口呆,那火帳樓上的天官面具者,十幾分鐘,已是換了幾多角色。
連小生周公瑾撫琴作歌的一首《丈夫處世歌》,都能唱得逍遙自在。
看傻眼了的眾人,只在下邊叫好,竟忘了讓他下來,竟忘了正在排練之中。
不知不覺,蔣干都已盜完了書,回到了江北曹操大營。
熊正平又成了曹操,獨自飲酒,西皮搖板唱道:“♪♫統雄兵下江南交鋒對壘,得荊襄和九郡耀武揚威。造下了銅雀臺缺少二美,掃東吳滅劉備我意方遂。♫♩”
這唱完,眼神往左一掃,蹚著步坐到了椅子上,一個撫須完,站立起來,場下人縱使不見其臉色,也能感覺到此人神形立變,從苦悶深索之中,變成了一副輕佻自在,志得意滿的樣子。
“♪♫哈哈哈…♫♩”這笑聲與剛才周瑜和魯肅的笑聲已全然不同了,輕飄舒爽得很,同樣的西皮搖板,與曹丞相也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在東吳盜書信一宵未睡,回營來見丞相色舞眉飛。♫♩”
是這丑角,盜書的蔣干回來了。
唱著唱著,就近了中午,唱戲的人不累,看戲的人仰到脖子酸。
已然從第四本《群英會》唱到了第五本《橫槊賦詩》
“♪♫哈哈哈…♫♩”那曹孟德正志得意滿,將自已統一北方的豐功偉業,西皮流水板念了一通。
串起全場的蔣干又是來報,報西涼馬騰來攻,“♪♫走哇!…♫♩”
幾番來回,熊正平這曹丞相,摘下了天官面具。
以此面具為槊,持槊念白:“♪♫請諸侯,滅董卓,吾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今對此江景,甚有感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
爾后。
熊正平一人效曹操麾下眾將,包括那蔣干異口同聲,“♪♫啊。♫♩”
眾將同看。
此時,當有寒鴉飛過,熊正平抬頭眼光掃掠過。
那刺眼的射燈照進天官面具的眼孔之中,直射入熊正平的眼中。
熊正平沒有閃,也沒有眨,任由眼中因為強光刺激而生起白斑黑斑。
這斑,如同一只金烏就在眼中。
曹操橫槊賦詩。
“♪♫唷!♫♩”熊正平右手中面具一橫,側身左手揮灑,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
面具比在熊正平手中好比那長槊,換手間如有鋒芒,抬首張開雙手問天念,“♪♫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此念白,慷慨激昴,全不似傳統演這《橫槊賦詩》的曹操。
“♪♫酒來♫♩”
面具仍為長槊,右手做執酒杯狀,接下這段的曲牌是[風入松],“♪♫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昔周公吐哺歸心!♫♩”
熊正平以酒飲槊鋒,誓破南岸,一統河山,壯懷激烈,聲如甲兵之擊,力如弩弓裂云。
引得下端的眾名家與青年演員們,竟與熊正平齊聲唱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熊正平好不痛快,念道,笑道,“♪♫僥幸喏,僥幸喏…嗯!哈哈哈…♫♩”
他低頭看,是火焰樓與眾名家,抬頭望,是聚光燈與觀眾席,耳邊是鑼鼓聲聲催,眼前是滿堂喝呼歡。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仿佛人已在赤壁熊熊燃燒的戰船之中。
燒啊!燒啊!著火吧!
燒盡這一切虛妄。燒盡臺下這些王八蛋。燒掉那些紅布靠椅。燒掉這光明大臺。燒吧,燒吧,燒個干凈。
連我也燒了吧。
絕不能燒我的女兒。
絕不能燒我的戲神。
一切炎熱,突然一絲涼意來,眼前依然是一束集光刺眼。
一卻又都不是!
是在這繁華夜都市,霓虹燈閃耀,明亮如白晝的廣場前,階梯上,人來人往,急急匆匆,沒人真正駐足,聽他在唱什么。
縱有,聽了幾句,也笑著拍了個照,發個朋友圈,心中難免贈他兩個字,“瘋子。”
一旁的樂樂收起玩到快沒電的手機,看著已然入戲到滿眼熱淚的老爸,看他眼神回光,搖了搖頭,揪了揪熊正平的褲腳,“爸,我餓了…”
打上午開始,從那戲團出來,熊子玉看著自己的父親早就失了魂了。
叫也叫不回來,后來,樂樂也懶得叫了。
餓了,書包里面有面包餅干,渴了,還有瓶礦泉水。
人家戲團在排戲,老爸給人打了嗵,扒了豁,被轟趕了出來之后,直接就在這戲院門口臺階上就唱起來了。
本以為戲院進進出出的人,多少懂戲,多少會來聽他唱上一段,結果太陽實在太毒,唱了一天只有幾個小學生放學時,看了一會。
到了晚上,倒是有幾個天天來這里唱戲的戲迷,本來要在這兒開唱前聽熊正平唱得不錯,想跟他交流交流。
無奈他入戲太深,戴著面具,根本叫不醒。
戲迷圍一圈唱自己的,這熊正平別說泯然眾人了,在氣勢音量上,根本還不如這些帶著音響和麥克風來唱戲的戲迷們呢。
都十點了,熊正平也終于回魂了,“樂樂,嘿嘿,怎么樣,今天老爸帥嗎?”
“帥!”樂樂違心說道。
熊正平志得意滿,今天怒拒這無能戲團的重金邀請,把那些專家和無知文化局領導一個個打臉,令那些后輩青年受教敬仰,實在是太爽太帥了。
我熊正平,豈是你這戲團能請得起的池中物!
我是要唱大戲,是要振興大華國戲曲事業的。
看著吧,我要讓你們這戲團,讓你們這些商人政客,將來都被我熊派大武丑藝術所傾倒折服。
我定要自己成立一個立足大熵海,面向全世界的戲團,你們且等著。
樂樂捂著肚子唉道,“老爸,真餓了。”
就在此時旁邊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女生,微胖的女孩,戴著粉紅色滿是碎鉆的帽子還有一個可愛的口罩,“大叔大叔。”
這小女生是在叫熊正平。
“何事驚謊?”
熊正平以戲腔這么應,小女生噗呲笑了,說道,“大叔,我剛才聽你唱的那一段好好玩哦。您能不能告訴我那一段叫什么,我去網上搜索來聽。或者您再唱一遍,我錄下來。可以嗎?”
“哪一段?”熊正平從來都是最難消受美人意的,雖然眼前這女生摘下口罩的話,一定很丑——熊正平就是這么認為的。
“哪一段啊,我聽了你好幾段,反正是跟曹操有關系的。”那女孩子的確躲在一邊聽了很久了。
樂樂光顧著看手機,也沒看到這個女生在關注自己的父親,“姐姐,我爸今天唱的都是跟曹操有關的。”
“啊?!”胖女孩都懵了。
“那你試著唱看看唄。”樂樂出主意道。
胖女孩想了想,“哦,我只記得后面有這么一句——青天白日,在此做夢。”
樂樂知道了,“爸,是《擊鼓罵曹》!”
“哦,那簡單。我再給演一段。”
熊正平把手中的天官面具復又咬上,正要開唱,那微胖女孩說道,“您等等,我能把這段錄下來嗎?”
熊正平想了想,“行吧。”
熊正平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這《擊鼓罵曹》罵曹操的禰衡,除了擊鼓是全戲最出彩處,前面與兩旗牌的這段西皮快板,更可稱得上是老生的一絕。
不僅要極為明快清晰,更需得是舌槍唇劍刺奸雄,氣勢十足。
而熊正平,還得一人分飾數角,既要當如簧之舌的禰衡,還要念兩旗牌武丑念白,一時間,左右開弓,旁人聽來,自是如春節里放爆竹,連環響,十分熱鬧。
武丑念白和文丑完全不一樣,上韻韻白,十三道大轍那得道道分明。
必須是,干凈利落快!
這熊正平在少女面前,還有鏡頭前,就是愛顯擺,不僅那原本就是戲曲中節奏最快的這段西皮快板,快到起飛。
這兩旗牌丑的念白也是快過那曲藝中的快板,貫口,噼里啪啦,橫沖直撞。
少女一邊拍錄,一邊手上不停比著“666”。
最后一句念白“青天白日,在此做夢!”完 熊正平取下面具,打完收功。
“大叔,您實在是太溜,太厲害了。奧力給!!!”少女驚呼著。
“那還用說,當然奧力給啦!”樂樂現在是餓過饑,飽充脾。
熊正比問道,“奧力給是啥意思?”
“就是超厲害的意思。”少女解釋道。
“對。武尊牛幣,天官小丑奧力給!”樂樂笑道,少女也附合著。
“奧什么力給啊,唉…這算什么…”熊正平擺擺手道,“最厲害的還在后面,這出《擊鼓罵曹》厲害在擊鼓上面,可惜,這里沒有大鼓,不然,我就給姑娘你來上一手。”
“可以可以,大佬厲害。”少女此時摘下口罩,點著手機屏幕。
“咦…...你是不是那…什么”樂樂拼命地在想,“那個暖乎乎的,武尊大人唯一推薦的…叫什么來著?”
微胖少女笑了笑,“暖乎乎的馬路歌手柳歌行。”
柳歌行沒想到,自己還能被這個小女孩認出來。
上鏡的自己和沒上鏡的自己,柳歌行自己有時候都認不出來,這就是直播的魅力。
“對對對。”但凡和武尊大人有關系的,樂樂都是如數家珍,“歌行姐姐,你比直播里面漂亮耶。”
柳歌行一怔,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是真心話,還只是信口開河。
柳歌行從來就沒有自信不開濾鏡上直播。
宅男們,不會喜歡一個臉上肉肉的女孩的。
“姐姐怎么沒有在直播是你現在要在這里直播嗎?還是你剛才已經直播了我老爸的表演了?”樂樂三連問 “沒有,我是剛好路過,被老師的表演給吸引了。”柳歌行說道,“真心贊了。”
她沒有化妝,剛剛從醫院出來,一個人累得要死,總是想把最好的狀態留給直播粉絲們的柳歌行,可不會這樣就開直播的。
她剛好聽到了熊正平那段《擊鼓罵曹》確實是十分給力,最近正好在嘗試一些新的音樂類型,玩一些Remix音樂,比如錄下路上行人的聲音或者醫院里面救護車的聲音,來做一段的聲軌。
做為本來就是馬路歌手的柳歌行,面對著這位在廣場就開唱的大叔,可以說是識英雄惜英雄了。
柳歌行問道,“我能把老師的這段表演進行再制作,發布到我的直播里面,可以嗎?”
“再制作?”熊正平可不想讓人瞎改他的表演,他最討厭各種直播,亂七八糟的了。
演戲看戲,就得臺上臺下,在同一個場子里,有互動,有感應。
要都看直播,大家都直接看大師的錄像帶得了。
超現代武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