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黃昏,夕陽西下。
張進和方志遠出了小書房,此時那方志遠看著興致不是很高,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
本來嘛,方志遠今日不曾去街上游玩放松,而是留在書房里溫習功課,并且自己挑了一句圣人之言“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破題做文,就是想著等張秀才回來之后,把這文章給張秀才閱覽,如此一來,想來張秀才應該會夸獎他的才是,換言之,他的心思也不過是一個學生好好表現,想要得到先生的夸獎而已。
可是,前面張秀才雖然夸了他幾句,但后面看了文章之后,方志遠明顯察覺到張秀才的神情變了變,不但不曾如往日一般看完文章以后夸贊自己,而且還提出了些改正的意見,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方志遠有些想不通,皺著眉頭,心情低落,怏怏不樂。
那張進看了他一眼,就問道:“你這是怎么了?不過是我爹沒有在看了你的文章后夸你而已,給你提了一點小意見而已,你就這么垂頭喪氣的了?”
聞言,方志遠有些泄氣地嘆道:“唉!師兄!我不是因為先生給我提意見而不高興,只是覺得這一天我努力溫習功課,還不用先生出題,自己就主動破題做文,就是想著等先生回來給他看,能夠得到他的認同而已,可是看樣子先生有些不喜我寫的文章了,得不到先生的認同,我就覺得我這一天的努力像是白費了一樣,這才有些垂頭喪氣而已!”
張進聽他如此說,神情也有些怔然,隨即又覺得有些好笑,心里暗思道:“不管再如何懂事,到底還是年紀不大的少年啊,這心思也不過是少年心思,總想著得到別人的認同,如果別人不認同自己,那心氣就沒了一大半了,哈哈!這種少年心思倒是簡單又純粹!”
心里如此想著,面上他也是搖頭失笑,開口安慰道:“這又有什么呢?不過是一次沒得到認同夸獎而已,接下來再努力些就是了,我爹很喜歡你寫的文章的,平日里看你的文章總是贊不絕口的,而看我的文章則是不斷挑著各種毛病,要是按你這想法,我總被我爹挑毛病,那豈不是天天都要垂頭喪氣的了?那日子還過不過了?好了!別胡思亂想了!”
說完,他看了一眼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又問道:“這天色也不早了,快天黑了,志遠,你別回家了,留下來和我一起住吧?”
卻不想,方志遠猶豫了一瞬,居然搖了搖頭拒絕道:“不了!現在城門應該還沒關,我回去還來的及,這就走了,師兄我告辭了,麻煩你和先生師娘說一聲!”
然后,不等張進挽留,他躬身一禮,就告辭出了小院,腳步匆匆地走在巷道上,往城門而去。
張進看著他消失的背影,面上神情也是若有所思,其實他剛剛的話也不過是安慰方志遠而已,他自己也察覺到了那瞬間張秀才對方志遠的態度的變化,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變化,這讓張進也感到十分奇怪,怎么忽然間張秀才會有這樣的變化呢?
張進站在小院門口,沉思了片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那他也不想了,直接去問詢張秀才就是了。
于是,他轉身回了小院里,關上了院門,直接往小書房來了。
進了小書房,就見張秀才手中拿著一篇文章看著,眉頭卻皺的緊緊的,張進走了過去看了一眼,就見張秀才看的是以前方志遠寫的文章,不由詫異問道:“爹,你怎么把志遠之前寫的文章翻出來看了?”
張秀才聽問,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疲憊地放下了手中的文章,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道:“你又來了,志遠呢?”
張進失笑道:“他回去了!而且因為今天他的努力沒有得到爹你的夸贊和認同,看樣子情緒很低落!”
“哦?是這樣嗎?”張秀才怔了怔,又是沉思了許久,他忽然問道,“進兒,你覺得志遠的文章怎么樣?”
張進有些驚訝地看著張秀才,不知道為什么張秀才這樣問自己,但他還是點頭回答道:“很好啊!志遠的文章當然很好了!不管是用詞典故,還是立意論點,都很好啊!有時候我都不得不承認,自己寫的文章是比不上志遠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些典故和圣賢之言一氣串聯上來的,而且還沒有絲毫的滯礙感和突兀感,可謂一氣呵成,讀起來流暢無比,這樣的文章怎么能說不好呢?或許是他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吧,只有擁有這樣的天賦,才能把那些典故記得牢牢的,然后寫文章時才能信手拈來,還不犯一點錯處,實在是難得啊!”
他這樣對方志遠夸贊不停,絕對是出自于真心的,甚至于對方志遠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天賦感到驚嘆羨慕了。
可是,張秀才聽著他對方志遠的夸贊,卻是眉頭皺的更緊了,他神情嚴肅道:“可是進兒,你不覺得志遠這孩子的文章只是在附和吹捧圣賢之言,并沒有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于文章中去,這有些不對嗎?寫文章不應該只是吹捧附和圣賢之言吧,也該是要表達自己的見解才是,只有表達了自己見解的文章,才能算是自己寫的文章吧?”
“而且,今天我把你們的一些文章給一位長輩看了,他說觀文看人,很是不喜志遠的文章,說他文章寫的好是好,可卻全是阿諛奉承吹捧之詞,還說志遠說不得將來也是一個阿諛奉承之人,為此我與他分辯了許久呢,可是心里還是有些別扭糾結,所以回到家中就把志遠的文章都翻找出來看看,卻是發現志遠的文章的確差不多全是附和之言,沒有一篇表達過絲毫自己的見解,不信你自己也來看看!”
聽了他這番話,張進也是大吃一驚,隨即他也是猶豫著拿起書桌上的一篇篇文章看了一遍,發現確實如張秀才所言,方志遠的文章寫的好是好,但全是附和圣賢之言,從來沒有寫過自己的見解,這個發現也是讓張進皺緊了眉頭。
這時,張秀才又道:“你看,是吧?我剛剛問志遠這孩子,你也聽見了他的回答,他寫文章只想著不犯錯不犯忌諱而已,所以才只附和圣賢之言的,可是我覺得這有些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進兒你說說你對此的看法,我聽聽!”
張進聞言,卻是沉吟許久,這才展顏笑道:“這有什么呢,爹,志遠不過是為了文章不出錯而已,這才沒有把自己粗陋的見解書于文章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不是常批評我有時候文章里有些想法太過異想天開了嗎?還說我有時寫的文章簡直就是異端邪說,對我很不滿,怎么,志遠只寫圣人之言,你又覺得不對了?”
這確是真的,和方志遠不同的是,張進有時候寫文章總會把自己的見解寫入文章里,而他的見解是基于上輩子現代社會的經歷,卻是和這個古代時空的認知有很多相違背的地方,所以張秀才總是批評他這些奇怪的見解論調,嚴厲的時候還訓斥他的文章簡直就是異端邪說,文章是決不能這樣寫的。
說完,張進又拿起方志遠的文章看了又看,不由嘖嘖贊嘆道:“今天要是爹你不說,我還真沒發現志遠有這樣的本事啊!把大量典故和圣人之言竄連起來做佐證,還絲毫不突兀,全是正確符合道理的,挑不出一點錯處來,有這份本事還真是天生科舉的料啊!看來我也該學學他了,可不能總把自己的見解書于文章中,尤其是科舉考試時,考官喜歡還就罷了,要是考官不喜那就糟了,還是只寫圣人之言穩妥些!”
張秀才聞言卻是皺眉道:“這如何可以?寫文章就該寫自己的所思所想才是,而且觀文看人,這樣只知道吹捧附和圣賢之言的文章,如何算是自己寫的文章?豈不是真的成了阿諛奉承之輩?”
張進卻是有不同的看法,搖頭失笑道:“爹啊!科舉可不僅是寫一篇好文章,科舉也并不需要什么見解獨到的文章,科舉需要的文章只是穩妥二字罷了,那些新穎的,見解獨到的文章,反而是最可能落第的,志遠的文章可以說是最適合科舉的了。”
“而且,爹呀,觀文看人,這話怎么說呢,也不一定對吧,文章寫的再好也并不能看出這人的品行來,其實我們該觀行看人才是,要看一個人的品行應該先看他的行止,如果他的行止是好的,那這個人的品行就是好的,即使他的文章寫的不好也不能說人家的品行就不好吧?你說呢,爹?”
其實,張進說這么多,總而言之,也不過是想告訴張秀才兩點,第一科舉要的就是這種吹捧附和圣賢之言的文章,見解獨到的文章反而沒有出路。
第二,看人不僅僅是看文章,最重要的是看人的行止,從人的行為才能判斷一個人的品行,文章并不能代表人的品行,用現代的話來說,作家的作品非人品,明星的人設不是明星本人。
可是,這番話卻是給予了張秀才很大的沖擊,他神情都是怔住了,抿緊唇,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