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回憶著,拼湊起失憶的時空碎片:金兵箭如飛蝗,戰馬中箭,托著他沉沒江中。他在水里落馬,手腳平攤,正隨波逐流,忽見一匹白馬迎面踏浪而來,托起他轉身向南岸奔去。趙構爬起來,走進漏雨的破廟,眼前一匹彩塑的泥馬渾身水淋淋的,身上還在往下滴水。趙構抬手抹去白色泥馬身上的水,正詫異不解,泥馬突然倒地,坍塌成一堆泥土。
趙構更加驚詫,忽聽外面呼喊陛下的聲音,他顧不得深究,對泥馬深施一禮,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挪出廟門,見雨已停了。朱勝非、王淵、康履、江北都巡檢等人一路喊著尋找而來,他忙狼狽地迎面奔過去:“朕在此!朕在這里!”
王淵等人見了趙構,大喜過望,慌忙施禮:“讓陛下受驚,臣等罪該萬死。”
“都過江了吧?”趙構見眾人低頭不語,不由驚恐,“回答朕,軍民都渡江了嗎?”
“陛下!陛下救命啊。”劉光世從遠處哭喊著乘馬飛馳而來。趙構一愣:“劉少傅怎么單人匹馬一個人?”
“王淵!劉某和你不共戴天!”劉光世下了馬,扯住王淵就打。朱勝非和康履趕忙攔住:“劉少傅有話好說,這是為什么?”
劉光世不管不顧地跪在趙構面前的泥濘里,號啕大哭:“陛下,王淵專管江上海船,三番五次說絕不誤事。如今臣所部三萬步兵,騎兵兩千,都擱在江北不能渡江。”
“王淵…”趙構嚴厲地看著王淵。王淵心虛地回頭望著江北都巡檢:“果真有這等事?”
“船都陷入泥淖沼澤,實在是…”江北都巡檢心說,你問誰啊?還沒容他再想下去,王淵早已一劍將江北都巡檢斬為兩段:“身為江北都巡檢,竟敢如此玩忽職守,留你何用!”
人就當著趙構的面給殺了,迸濺出來的鮮血差點濺了趙構一身。趙構望著尸體驚愕,見劉光世仍滿臉殺氣地望著王淵,于是大步向前:“速速返回江北,調度劉少傅大軍渡江!”
“陛下留步,臣和王淵這就回江北督促大軍過江。”朱勝非上馬,與王淵、劉光世騎馬而去。趙構目送他們的背影,焦慮地遙望著北岸,見江北已被霧靄和濃煙完全遮蔽住了。
天光大亮,朱勝非才帶著劉光世和王淵渡江重新奪回瓜州渡口,趙鼎、張浚趕緊組織軍民渡河。此時江北岸邊尸體堆積如山,江面上也漂著無數尸體。船上載客太多,船體瞬間傾翻者比比皆是,許多百姓在江水中掙扎撲騰,呼喊救命,更多百姓眼見親人被大浪沖走,呼天搶地,哭聲震天。
黃潛善跟抱著宋廟列祖列宗牌位的太常少卿季陵等大臣趕到渡口,焦急地等待船只。渡口早已人滿為患,相互擁堵踐踏,后面的人向前擠,前面不時有人落水。遠處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張浚和趙鼎心如刀絞,嗓音嘶啞地向難民連聲高喊:“不要擁擠!不要再向前擁擠了,皇上一定會派人來解救我等。”
“金軍怎么就忽然打來了?皇上不是說今后過好日子,再也不用逃亡了嗎?”孫大娘帶著孩子,在人群中質問。有人高聲回應:“都是黃潛善那個狗官誤國!”
黃潛善忙用袖子遮住臉,躲到后面。后面的人群忽然洶涌起來,趙鼎和張浚急忙回頭,見一隊宋軍敗兵正在擄掠百姓,百姓亂哄哄奔跑過來。季陵被人群擠到江邊,竟然將太祖趙匡的牌位失手墜入江中,眼睜睜看著牌位被激流沖走,緩緩沉入江底。季陵急得幾次欲跳江,都被旁人拉住,只有望著洶涌的江水號啕大哭。
直到傍晚時分,一身戎裝的芍芬才帶著阿嬌、籃珪和幾個宮人,護著太子渡到江南岸,好不容易截住一輛馬車。她立身回望,見江北火光漫天,不禁滿腔悲憤,隨即讓阿嬌抱著太子坐在馬車里,自己騎在馬上,帶著小籃子等宮人,護著馬車前行。
沒走多遠,一隊叛匪亂兵橫沖直撞地斜刺里過來,趕車的小籃子被撞下車,馬車竟然跟著亂兵狂奔而去。阿嬌在車上回頭大喊:“夫人!吳夫人!”
“太子!阿嬌!阿嬌…”吳芍芬回頭看見,大驚失色,急忙丟下小籃子,單人匹馬追趕亂兵。走了半晌,見前面停著馬車,不禁暗喜,拍馬過去,卻不見車里有動靜。她有了種不好的預感,拔劍挑開轎簾,見里面空空如也,登時驚得汗毛倒豎,小腹也驟然疼痛難忍。她按著小腹忙四處張望,左右逡巡,然后又朝反方向疾馳而去。
因為逃得急,行李被褥全沒帶上,鎮江府邸里此刻更是亂成一團,身邊的人都打發出去忙著尋人,也沒人給趙構找床被褥。當晚趙構就在鎮江府衙的桌案上就寢。他的全副家當,就是一張貂皮大氅,鋪一半,蓋一半。
揚州之亂,朝廷輜重細軟全部遺棄,軍民死傷慘重,大臣們多半走失,太子和芍芬生死不明,自己匹馬渡江,狼狽不堪,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趙構在黑暗中沉思。
不得已恢復了經制錢,錢糧軍餉也充足供應了,沿淮河三道防線也梯次布置了,可還是轉瞬間土崩瓦解,以致金軍竟敢派精騎縱深突擊揚州,這說明什么?宰相黃潛善尸位素餐,是不可再用了,好在還有朱勝非、呂頤浩、趙鼎和張浚幾個。最要命的還是軍隊。武將有幾個是能用的?王淵、韓世忠、劉光世、張俊、苗傅、吳湛,御營司前后左右中五軍統帥,有幾個是能戰的?劉光世為何不戰而逃?王淵為何臨機不明?是不能戰,還是不忠?是只有他兩個不忠,還是…。
趙構想到這里,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趙構豁然坐起來,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康履驚恐地到門口查看,見一眾禁軍手持兵刃,高聲在門外鼓噪:“皇上在哪?我等要面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