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一進屋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經馬仕這一邀請,連客氣一聲都沒有想起,就把水晶碎片往磨盤上一放,尖腳就跑進了堂屋。
馬仕忙叮囑他只可埋頭吃飯,不可胡言亂語。王喜點頭的空隙,已咽下了一塊炒雞蛋。
看著王喜吃沒有吃相,坐沒有坐相,馬仕感嘆這個孩子餓壞了,孤兒寡母的不易啊。
王喜的父親王宇,雖然做得是斯文的生意,身體也不太好,但長得卻是五大三粗,一臉門神相,那性格更是豪爽得沒事就信口開河。在禍從口出的年代,把兄鄭朝宗沒少為把弟這個不良嗜好頭痛。
有一天,鄭朝宗又看見,王宇和村里的一群懶漢閑人們,在一起唾沫星子亂噴。
鄭朝宗過去聽了一下。把弟王宇吹噓他藝高人膽大,敢去墳墓地里喂死人。
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史無前例的大饑荒仍然在最后的瘋狂。活人尚且缺吃少穿,死人就更是席子一卷,往墳墓地中一扔了事。
那些年,墳墓地里尸籍骨累,搬到新村沒多久的村民,倒有一半餓死在那。饑荒剛開始時,死的都是年老體弱,每個魂歸黃土的村民,還能有口或薄或厚的棺材。
張發書記的主要任務,就是搜集村上的青壯勞力抬尸挖墳,報酬是每人二兩黃豆。到了后來,青壯勞力也開始成批地餓死,就干脆直接裹著往墳墓地一扔。
那幾年凄慘啊,家家有悲歌,戶戶有死人。后來村上有一位光棍去世時,連張卷席也沒有。
張發向他的交好王延壽借葦席一用,說是以后由村里來還。王延壽手摸著稀癟的肚皮,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好友,還說過幾天我用什么?
非但如此,王延壽剛會說話的兒子小加玉也幫腔著他大。加玉該會走路的年紀,卻因為饑餓只能像蝙蝠一樣抱貼著延年的腿。
加玉見有人要他們家東西,伊呀著學他大說話:俺、大、也要、用呢。
在那場史無前例地大饑荒剛露崢嶸時,李上前的母親李劉氏已敏銳地預感到了它的殘酷性。
李劉氏眼見食堂發放的飯食越來越少,而田里的莊稼又青黃不接,就知道災難即將來臨,一大家人決不能坐以待斃。
李上前聽母親一說,也深以為然。村里已有幾戶人家,偷偷扒火車逃往東北了。李家當時一共五口人,李劉氏、李上前、馬珍,和李開文、李開武兩個小兄弟。
李上前本想帶著全家,也效仿村人,扒火車逃往東北。無奈兩個兒子太小,老婆和母親又都是小腳,民兵又抓得緊,想出門要飯也得開證明,他實在無能為力。
當李上前愁眉不展時,李劉氏卻決定帶著大孫子李開文出去要飯。
李劉氏和孫子,一個老一個少,不能出工做活,出門也不會引起人懷疑。李劉氏讓兒子、媳婦在家帶著剛出生不久的二孫子開武,并對他們說,一家人分兩撥總會給李家留個后。
李上前盡管百般不愿意,可早年守寡的李劉氏更是剛強地要命。她說一,李上前絕不敢說二。她說二,李上前也絕不敢說一。
五更天的時候,灰蒙的天空映照著濃黑的村莊,依稀可見的路影旁,還輕飄著一層薄霜。
李劉氏右手拄著根溜光的木棍,左手牽著穿戴整潔的小開文。
小開文聽說要出遠門走親戚,興奮地一晚都沒有睡。剛起來,他揪著奶奶問“大姨奶真地抱過我嗎?她們家真有糖三角?可以天天吃?”
李劉氏情緒也不壞,一點沒有不耐煩,“是的,天天可以吃,吃得我到現在都不能聞那味,想吐啊。”
李上前背著包袱,馬珍抱著開武,他們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言不發。
一家人走到鐵路邊停了下來。
天已蒙亮,身后排排茅舍的四方小窗中,露出了桔黃的光芒,一會又次序滅掉。窗外屋頂,高大的樹干、干枯的枝條,清晰瀉浸了了清晨的寧靜。
“媽”李上前的鼻子酸酸的,洗得有些泛白的藍色衣服,一點沒有增添他的成熟“真走啊?還沒到那一步呢。”
“上前啊,你是大人了。”老太太拄著木棍,伸手想摸摸兒子的肩,往上抬了抬最終落回,抓住了兒子的手:“你現在是一家之主,要照顧好媳婦。”李劉氏的聲音,柔弱中有著剛強,決絕里滿是親情。
“媽”馬珍走上前,眼圈紅紅的。懷里的開武睡得正香,小手緊緊抓著她白底紅花的單裝,生怕母親不要自己似的。
“好媳婦”老太太拉住媳婦的手,“到這面來,媽有些體己話和你說。”
說著,兩輩小腳女人往邊上挪了挪。
李上前蹲下身子,輕輕抓住開文的兩只幼小肩頭,“開文,你長大了,在外面要聽奶奶的話,照顧好奶奶啊。”
“嗯”七八歲的李開文留著小鋤頭,答應父親時鋤頭紛揚,點了兩下,“大,你怎么哭了啊?你也想和我們去姨奶家嗎?”小開文看著父親,小手卻不由摩挲著,逢年過節才能穿的深藍小褂。
“沒哭,小孩子家,別瞎說”李上前站起身,仰了下臉,把剩下的眼淚生生地給逼了回去。他側頭看向媽媽和媳婦。
剛過五十的李劉氏已是滿頭白發,它們很干凈整潔地往后梳去,在后腦集結成了個發髻。
李劉氏面向東方,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拉著媳婦,灰白色的外套像感受到她們的言語,輕輕飄起了衣角。
媳婦一手抱著,剛醒過來探頭探腦的開武,一手緊握著媽媽的手,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點著,點著,媳婦一把抱住了婆婆,“嗚嗚”地哭了起來。小開武也跟著“哇”了一聲。
李上前轉過了身,不忍心再看下去。
“大,大”小開文扯著李上前的手,輕輕地問“俺媽為什么哭啊?是不是也想走親戚?”
“是啊,是啊”李上前眼望著前方,欺騙著兒子。可憐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是去要飯,是去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