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誘惑。
那個或是貧寒,或是簡陋,亦或是充滿矛盾的小窩就算再不好,也能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任何人任何時候,只要回到家便可以盡情的放松自己,卸下曾經的偽裝,露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岐州算是中府,府軍一千余人,不到一千二的樣子,平時以務農為主,閑暇時間便背起刀箭到府城駐守,說來有點民團的味道。
這些人來自岐州的四鄰八鄉,許多人彼此不是鄰居就是同鄉,飲食習慣,生活習慣并無太大差異,喊一嗓子,基本都是鄉音。
林大勇作為他們中的佼佼者,威望什么的自然不缺,這一聲回家立刻在府軍中造成了強烈的反響,歡呼者有之,感慨者有之,有些感情豐富的甚至還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哎,心好累,這幫子慫貨,這才幾天啊,一個個就變成了這個熊樣,丟人!
“一個個的都很精神是吧?要不要繼續在山里待四天,正好借這個機會把這片山區都探一下。”如潮水般的馬屁聲中,林大勇怒氣沖沖的吼道。
營地瞬間陷入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緊張的閉上了嘴巴,灰溜溜的跑回去收拾行禮,生怕動作慢了被林大勇誤會了什么。
“這幫不爭氣的東西,牽著不走,打著倒退,都特么屬驢的。”林大勇黑著臉罵了一句,轉身追著馬周的腳步追了上去。
并誤會,他跟馬周之間并沒有什么,追上去只是想要問問,他的判斷是否準確罷了。
還有就是,自打進山開始,路邊這樣的石頭他見過不知道多少,探礦的隊伍無數次坐在類似的石頭上面休息,卻從未有人想過把石頭砸開看看里面。
便如所有人都覺得石炭礦是埋在地下一般,他們覺得石灰石這種東西也是埋在地下的。
天可憐見,如果早些發現這大山里隨處可見的石頭就是他們要找的石灰石,大家第二天中午可特么可以回陳倉了,何必又在山里多轉兩天。
心真的好累啊!
岐山縣郊外的川漆河中,五千壯勞力正在夜以繼日的清理河道中的泥沙。
河岸上,婦女和兒童拿著篩網一層層的將清理出來的泥沙篩出來,細粉一樣的泥土被過濾掉,粗一些的河沙則被抬到官道俯近堆集起來。
李昊帶著兩家馬仔像一只巡視領地的老虎,沿著河岸巡視著,目光掠過人群的時候,在婦女和兒音中間發現了四個奇怪的東西。
衣衫襤褸,灰頭土臉,拿著孩子們才會用的小鐵鍬,正有一下沒一下的往篩網上甩著泥沙,隨著陣陣灰土揚起,時不時還會捂著嘴咳嗽幾聲。
李昊慢悠悠踱步來到那四個家伙身邊,瞇著眼睛,掩住口鼻,滿臉的嫌棄:“呦呵,這不是長安來的幾位大人物嘛,怎么著,自親下場了啊?不過,不是我說你們,咱好歹也是大老爺們兒,不能跟孩子搶活兒干吧。那個誰,給他們換幾把大鍬。”
崔、盧、李三家四人從小就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活了四十多年,啥時候受過這份罪,聞言眼淚都快下來了,顧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噗通’往地上一跪,鼻涕眼淚全下來了。
“世子,世子開恩,世子手下留情,我們都知道錯了,以后再也不敢與世子您做對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了我們吧。”
“世子,您放過我們吧,再這樣下去,小人只怕就要累死了啊。”
四個中年人哭的是凄凄慘慘戚戚,滿是灰土的臉上被眼淚沖出一道道溝壑,看上去好不心酸。
這倒不是說他們幾個沒骨氣,實在是李昊這一招太損了。
被丟到清淤現場這幾天,吃的好壞先不說,關鍵是每天發多少糧食跟工作量還是掛鉤的。
最開始他們被安排去河里挖泥沙,每人每天必須挖出一萬斤泥沙才能有飽飯吃,那可是一萬斤啊,想他們這一輩子養尊處優,拉屎恨不能都有人幫著擦屁股,怎么可能完成如此大的工作量。
于是接連兩天,他們都沒有完成任務,所有人就這樣餓了兩天。
到了第三天,負責看管的人見實在不是辦法,便讓他們去篩沙子,同樣沒人每天一萬斤定量,完不成沒飯吃。
不過,這次他們四個學精了,一個人干不完沒關系,四個人一起干,然后把所有人的工作全都算到一個人身上,這至少能保證每天都有一點東西吃,不至于被活活餓死。
然而,事與愿違,計劃在最后關頭出了一點偏差。
四個人雖然贏得了吃飯的機會,可是因為沒有經驗,第一次打飯的時候盛了滿滿一大碗飯,想著至少先讓一個人吃飽,然后第二個、第三個人再去盛飯。
反正他們這段時間觀察了,工地的管理者并不限制盛飯的次數。
然而,等到他們第二個人去盛飯的時候意外的發現,飯竟然已經沒了,再一打聽,熟悉工地情況的好心人告訴他們,這并不是管理者在坑他們,而是因為他們第一次盛飯的時候盛的太多了,導致吃的太慢,所以等他們回去的時候,別人已經吃掉一碗,回去盛過第二碗了。
就這樣,第三天的時候他們只有一個人吃飽了飯,其它人只能靠喝水來充饑。
每每想到此處,便有種痛不欲生之感。
甚至在聽完四人亂七八糟的講述之后,李昊還親切的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動情的說道:“你看,這不是挺好嘛,至少通過工作你們學到了以前沒有學到的東西,加油吧,繼續努力,我相信只要肯努力,你們遲早能夠自食其力。”
這就完了?難道不應該放我們離開么?
四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問:對手軟硬不吃怎么辦。
答:此題無解。
趙郡李氏的李嶠認命般拾起鐵鍬,埋頭干了起來。
他是四人中這幾天唯一吃過一頓飽飯的人,理應多干一點。
其他三人見他如此,也只能認命,用已經磨了血泡的手,抓起鐵鍬,惡狠狠的插進泥沙堆里面。
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早晚有一天,老子會報仇的,而且這個時間不會很久。
事實上,報復什么的還真如幾人所想那樣,正在展開。
隴西李氏的李睿在被放回去之后,第一時間把岐山縣發生的事情向家主做了匯報,李氏家主也在第一時間通知了其它幾家家主。
一時間,長安城風起云涌,崔氏兩家與范陽盧氏、趙郡李氏四家家主再次坐到了一起。
“太不像話了,李家那小子竟然敢無視我等,這一回盧家非要讓他受到教訓不可。”盧氏家主像一只憤怒的公牛,紅著眼睛拍桌怒斥李昊不尊禮法,目無尊長。
趙郡李氏家主陰沉著臉接過話頭:“此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否則李某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族人,兩位崔家主,你們怎么說。”
“報復,必須報復回來。”清河崔氏家主想都沒想,惡聲惡氣道:“李家的小子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了,如果我們不報復回來,這天下還有誰會在乎我們五姓七望。”
盧、李兩家紛紛點頭。
清河崔氏說的不錯,李昊先殺人再扣押人質的行為就是在打他們幾家的臉,而且還是正正反反來回的抽。
如果不報復回來,還有誰會真的把他們幾家放在眼中。
博陵崔氏家主雖然之前與李昊有過合作,雙方算是有些交情,可在利益面前,這位家主也被蒙蔽了雙眼,接過話頭道:“既然大家意見一致,那么我們想想從哪方面入手吧。”
“那還用說么,現成的機會擺在眼前。”盧氏家主恨恨說道:“他李德謇不是橫么,咱們就上書彈劾他好了,我就不信半數朝臣都在彈劾,陛下能護得住他。”
“我覺得可以,但僅僅這樣還不夠,我們應該雙管齊下。他李德謇不是承諾岐州百姓每天發二斤糧食么,我們只要控制了運輸,不讓一粒米進入岐州,我看他如何兌現承諾。”
“對,就這么干,我李家支持。”
“我清河崔氏支持。”
一聲聲支持,四家緊緊抱成了一團。
次日一早,數十信使出長安,直奔各自的目的地而去。
太極宮,太極殿,早朝。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林喜的大嗓門響起,吵得許多人心神不寧。
李二坐在御座之上,俯視群臣,從左到右,從文到武,最后目光落在李靖的位置上,那里空無一人。
不等李二回過神來,下面文官之中忽然走出一人,懷抱芴板:“啟奏陛下,臣有本奏。”
侍御史,衛鴻達,從五品上。
官職不高,權力卻不小,而且為人古板,對看不慣的人和事從不假以詞色,有時候急了還會打人。
李二無奈深吸一口氣,和顏悅色道:“衛卿何事要奏啊。”
“陛下,臣彈劾衛國公李靖教子無方,縱子行兇,私自打死岐州縣令鄭克爽;再彈劾三原縣候李德謇,目無法紀,貪瀆成性,大旱之年私募民壯聚眾斂財,置鄰州百姓于不顧…。”
吧啦吧啦…,衛鴻達這一說就是盞茶時間,把李昊說的是一無是處,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之意。
李二面色略有些難看,有些搞不清楚衛鴻達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人不黨,文臣武將,世家勛貴,對誰都是愛搭不理,你不犯錯我不理你,你若犯錯,我管你是誰,就連李二都被他指著鼻子彈劾過好幾次的說。
這樣一個人突然站出來彈劾李靖父子,這大大出乎李二的預料,以至于愣了片刻才道:“衛卿,你所說的事情,朕都知道了。請你放心,朕一定會安排人仔細調查,力爭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
不想,老衛根本不理這茬,任李二如何說,依舊梗著脖子站在殿中侃侃而談:“陛下,臣以為此事應該從速辦理,關中大旱,百姓疲弊,若是再拖上三、五個月,怕是會有民變發生。”
“衛侍御史,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詞,陛下何時說過要拖三、五個月了,你不要在這里混淆視聽。”
做為李二的頭號馬仔,長孫無忌在皇帝陛下不好開口的情況下,主動站出來替他辯解道:“而且你剛剛說的那些多是一面之詞,衛國公、三原縣候都是于國有功之臣,豈能因為三言兩語不經調查便定了罪責。”
“長孫仆射,衛侍御史有一說一,何來混淆視聽之說。”
魏征見衛鴻達孤立無援,亦主動出來幫他站臺,對著長孫無忌就噴:“況且李德謇在岐山縣做了什么這長安邊也都有所耳聞,若他真是一心為公,何不早些上書說明情況。”
長孫無忌無語,老子哪知道他為什么一直不上書自辨。
轉頭看向高高在上的李二,心說妹夫,你倒是說句話啊,你不開口我可頂不住了。
李二雙眉緊鎖,心中猶豫,在沒搞清楚衛鴻達真正目的之前,他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就他所知,眼下正是李昊與幾個世家斗的不可開交的時候,衛鴻達卻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他到底是受人指使,還是被人利用?
良久,李二似是想通了什么,清了清嗓子道:“咳,幾位愛卿,既然大家都很關心這次旱災,依朕看不如這樣,由大理寺牽頭,都察院配合,一起去岐州了解一下情況,看看那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德謇又到底在那邊干了什么。
如果他真如衛卿所說那般為禍地方,那便將其押回長安,由朕親自審問!如何?”
衛鴻達聞言,不等其它人反應,當先對著李二行了一禮:“陛下圣明,臣愿配合大理寺前往岐州。”
“嗯。”李二嘴角抽了抽,雖然對老衛不客氣的行為很是不滿,卻也沒有說什么,轉頭看向戴胄這位年輕的大理寺少卿道:“戴少卿,你可愿去岐州。”
戴胄能說什么,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大理寺卿肯定是不會去的,于是只能硬著頭皮道:“回陛下,臣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