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五)斗牛

　　廣域公園陸上競技場的看臺上已經變成鑼鼓喧天，紅旗飄飄。

　　中國隊將比分扳平后，士氣大振，頻頻向烏茲別克防線發難。

　　第56分鐘，壓上助攻的徐弘貼地遠射造成烏茲別克1號門將脫手，但其他隊友并沒有跟進補到第二點。

　　第60分鐘，戚務生用11號高峰換下了助攻功臣彭偉國。彭偉國下場時一瘸一拐的，完全是抽筋的模樣。

　　“呼哧，呼哧，呼哧...”

　　唐武奔跑在禁區線上，每次停下都能聽到沉重的呼吸聲。

　　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

　　“體力不行啊！”

　　看到范志毅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球踢出場邊的廣告牌后，大禁區線上的唐武搖了搖頭。

　　事實上，不是這個年代足球運動員體力不行，而是全體中國人的身體素質還沒有提升上去。

　　一個小時是一個臨界點，60分鐘前的中國隊和60分鐘后的中國隊完全是兩支隊伍。

　　球員們在球場上體力匱乏，領導們就想當然地覺得，是平日里訓練不夠。

　　于是這才有了萬米長跑，和“三個必須”等奇葩的硬性要求。

　　領導發話，下面的人無論是外籍教練還是自家隊員，自然招辦。

　　每日一萬米，球員們咬著牙也得堅持下來。但堅持下來后，卻得不到應有的肌肉放松，吃飯時也得不到充足的蛋白質補充，日積月累，體力不升反降。

　　當然，這樣做的惡劣效果要經過一代國足隊員的反饋，領導們才會意識到錯誤。現在，無論是聯賽球員還是國字號球員，都必須接受這樣硬性的要求。

　　每日都這樣摧殘自己，球場上自然沒有什么好的表現。

　　范志毅、徐弘、王東寧、金光柱四個人離唐武最近，他們四個人的狀態唐武最是清楚。

　　金光柱還好，吉林的東北虎身體健碩，體力綿長一些；但其它三人卻開始氣喘吁吁，范志毅更是上氣不接下氣，每次跑動過后，都要停下來好久。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就拿回傳門將來說，范志毅在被對方前鋒逼搶的情況下，是可以把球傳給過去接應的唐武的；傳球后，范志毅第一個要做的就是拉邊靠后，給唐武創造出一個可以短傳的絕對安全點。

　　但現在，范志毅的回傳球都是拼了老命才傳出去的。傳完后立刻停在原地，雙手扶膝，沒倒下去就算不錯了，哪還有體力跑位接應？

　　無奈之下，唐武只能第一時間倉促起腳，大腳解圍。

　　“拉邊，我來！”

　　第64分鐘，烏茲別克的長傳球再次落向中國隊禁區。范志毅繃著臉一邊加速追球一邊用余光注意身后對手的跑位。

　　聽到唐武的呼喊，范志毅下意識地讓開位置，朝邊路移動。

　　這十幾分鐘里，唐武下達過無數間接正確的命令。

　　剛開始四名后衛還有些不適應唐武這樣的喊話方式，但漸漸地發現如果聽話照做的話，不但會化解危機，還會節省體力。

　　幾番來回之后，四名后衛也逐漸對唐武的一些命令言聽計從。

　　看到范志毅拉邊讓出位置后，什克維林再度加速，奔向落地彈起的皮球。

　　雖然范志毅放棄了拼搶，但唐武已經出擊到位，如果他再不快一點的話，這球又要被那個身穿紫袍的可惡門將解圍了。

　　想到這，什克維林咬緊牙關，拼命向前。

　　“失誤，失誤，失誤...”

　　什克維林瞪大了雙眼，看著迎向皮球的唐武，在心底發出他認為最惡毒的詛咒。

　　只要唐武有一點失誤，甚至一絲猶豫，他都可以用身體和奔跑的慣性進行一次小范圍的身體接觸，強行把皮球斷下。

　　這樣的情況裁判是很有可能不判犯規的，而且此時唐武在禁區外，根本不能用手觸球。這對攻方前鋒來說，絕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區楚良又出來了。”張路的聲音在麥克風中響起，所有球迷都不覺得這個“又”字用得奇怪。

　　“區楚良解圍...誒？”

　　就連場邊的攝像師都以為唐武會和之前一樣一記大腳將球解圍，但是在屏幕晃動了一下后，卻發現唐武伸出去的左腳竟然輕輕一扣，把彈到他腰腹那么高的皮球輕輕地推到了身體右側。

　　“法克！”

　　唐武雖然聽不懂烏茲別克斯坦語，但從語境和語氣中判斷，這句話應該和國罵差不多。

　　事實上，也怪不得什克維林低罵。因為他剛剛正被著身子，從唐武的右邊跳過。而身前沒有響起皮足和足球猛擊后的聲音，自己的身體也沒有感受到被球擊打的疼痛。

　　當他反應過來時，唐武已經朝右前方躺了一腳，正抬著頭呼喊隊友接應呢。

　　“真是藝高人膽大啊！”張路輕嘆了一聲，“沒想到區楚良竟然戲耍了對方前鋒。”

　　只是一次輕扣而已，在這個門將很少耍花活的年代，唐武這一腳直接會成為場上的亮點。

　　“漂亮！”

　　范志毅也是心頭一陣激動，看到隊友晃開對方前鋒，他便直接停下腳步，等待唐武將皮球長傳出去。

　　一秒，兩秒...

　　但是兩秒鐘后，皮球已經在唐武腳下，而唐武只是象征性地帶球朝前走了兩小步而已。

　　“傳，傳呀！”離唐武最近的范志毅不由自主地大喊起來。

　　唐武的做法他根本不能理解，為什么這么好的機會還不傳球呢？

　　事實上，并不是唐武不想傳，而是不想盲目的長傳。

　　此時除了范志毅在邊路以外，離自己最近的徐弘還在中圈弧頂附近前一點的位置，而且他身邊還有其它虎視眈眈的烏茲別克隊員。

　　而其它前場隊友，位置也都不是很好。不是和隊友重疊，就是旁白有對手盯防。而且邊鋒都在看著唐武，沒有一點跑位的意思。

　　唐武無奈，只能大聲朝另一邊的邊后衛王東寧大喊，示意他拉回到自己的防守邊路接球。

　　“那邊，那邊！”

　　唐武扯著嗓子，用手指著空蕩蕩的右路。

　　不知是王東寧的體力不足，還是他根本不想做此“無謂”跑動。即使唐武正在賣力喊他，他也沒有朝自己防區跑去，而是同樣招著手，示意唐武長傳。

　　“TMD，這幫人真是人精啊！”唐武在心里罵起來。

　　真是省力氣的話就聽，不省力氣的話就不聽，讓你回來接個球都懶得跑？

　　事實上，也不怪王東寧不回來接球，因為此時中國隊的打法就是長傳沖吊，高舉高打，越過中場，下底傳中。

　　所以，就連施拉普納都站起身，朝唐武大吼，示意唐武趕緊傳球。

　　“老區，傳球，快TM傳出去啊！”范志毅在一旁激動得大吼，足球場上，本就沒有文明交流的語言。

　　也不怪范志毅著急，剛剛被唐武晃飛的什克維林早已調整好身形，沖向唐武的背影。

　　“來人了，來人了！”范志毅抓耳撓腮，此時恨不得上前抓住什克維林的肩膀，又或者直接搶下唐武腳下的皮球，大力解圍。

　　但唐武依舊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這可嚇壞了這位將來的國足隊長。

　　看著越來越近的紫衣，什克維林雙眼兇光大閃。

　　他不但要狠狠從唐武身邊沖出，還要用身體和加速度在一瞬間把唐武擠到一旁。

　　讓這個剛剛把自己晃飛后就徹底失去戒備的門將好好上一課！不要以為會兩腳花活就可以目中無人了！

　　這時，唐武似乎放棄了讓王東寧回來接應的想法，也找到了傳球目標。他將皮球朝右側輕輕一撥，然后擺起右腿。

　　什克維林見狀，再次加快速度，同時用肩膀對準了唐武的左胳膊。

　　決不能讓你傳球！

　　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什克維林狠狠朝前一沖，甚至提前邁出了要去攔球的右腿。

　　“我就知道你不敢在背后鏟球！”

　　唐武微微一笑，開大腳的右腳瞬間觸碰到皮球表面。但令人意外的是，卻不是撞在了皮球后側。

　　在接近三萬名球迷的注視下，唐武用右腳腳尖輕輕朝后一撥，皮球乖乖地滾到了唐武身后。

　　此時此刻，見狀不妙的什克維林急忙剎車，卻還是從唐武身側沖出去兩米開外。

　　“咦”

　　看臺上所有球迷倒吸一口冷氣，他們著實沒想到唐武會再次戲耍對方。

　　“小區，你在干什么？快傳球啊！”

　　看到唐武這一腳，就連戚務生都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過他沒有像普通球迷一樣夸贊唐武的腳法，而是雙眼噴出一陣怒火，擺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

　　這球漂亮是漂亮，怎么看都像是在玩火啊！

　　“這球...這球區楚良再次晃開了對方。”連平時淡定解說的張指導此刻都有些磕巴。解說了那么多國內外的足球比賽，像今天這樣的場景，他還真沒怎么見過。

　　這套動作唐武在平時訓練中已經練習過無數次了，他是從巴西街頭球員的錄像帶中學到并且改造成適合自己用的。

　　雖然上了區楚良的身，但他可以清晰地回憶出錄像帶中，巴西的街頭足球少年只用一只腳便把足球牢牢地控制下自己腳下，一只腳控球，一只腳移動，連續眼花繚亂的前后左右撥弄，把對手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場景。

　　這套步法雖然在正規足球場上并不是很適用，但在提升球員腳感方面有很大的幫助。以至于因為唐武的緣故，這套在后世被稱為“ginga足球”的腳法，提前好幾年在世界流傳開來。

　　唐武那么高的個子都可以做到熟練，區楚良這幅重心更低，靈活性更好身體做得更是如影隨形。

　　在把球扣到身后后，唐武連低頭看一眼都沒看，就知道皮球的方位。

　　抬頭看了一眼從身側沖出去正在剎車的什克維林后，唐武繼續朝右側趟了一步，似乎想要拉開空間。

　　什克維林見狀，在用左腳狠狠撐住身體后迅速轉身，再次朝唐武撲來。

　　不光范志毅和張路被嚇了一跳，還在中線附近晃悠的王東寧也被嚇得夠嗆。

　　好家伙，小區你是真可以啊！

　　老子不就一句話沒聽你的么？你至于這么玩么？

　　都已經這個地步了，還顧及什么體力？無論唐武最終有沒有傳球空間，王東寧都要第一時間跑到自己的位置上。

　　王東寧在拼命回跑，戚務生和施大爺在場邊亂叫，范志毅在邊路腿腳發涼，張路在麥克風中發出警告。

　　無論是球迷的呼聲，還是隊友和教練的喊聲，都沒有干擾到唐武分毫。

　　當一個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時，是可以完全屏蔽掉自己不希望接受的干擾音的。這一點，唐武做的非常好。

　　范志毅，王東寧，甚至是徐弘，金光柱和中場隊友以及對手的跑位在唐武腦海中形成3D影像，根據他們各自的跑位，唐武要找尋一個合適的傳球點，而不是倉促開一記大腳，誰掙到球全憑運氣。

　　但是時間不等人，重新調整過身形的什克維林像一頭發了情一樣的公牛一樣，再次朝唐武沖來。這一次他是從正前方沖向唐武的右側，因為剛剛唐武一直在朝右邊帶球。

　　“你看過斗牛嗎？”

　　賽后，在范志毅接受采訪時準確地形容道，“雖然我沒去過西班牙，但我想斗牛也就是那樣吧。”

　　面對來勢洶洶的什克維林，暫時還沒找到合適傳球點的唐武右腳腳底將皮球一拉，以左腳為軸心，竟然原地轉了一百八十度。

　　沖到唐武身前的什克維林遇到的不是唐武的正臉，而是后背上“.L”四個大大的字母。一個剎車不及，再次沖了出去。這一次，因為沖刺的速度太大，什克維林又想再次急轉彎。身體失衡的情況下，徹底被自己的角速度甩倒在地。

　　唐武卻輕松地連續兩個拉球轉身，再一次持球面對前方。

　　這期間他根本沒有看過腳下足球一眼，也沒有正視過對方前鋒。一直擺出一副尋找傳球接應點的樣子，對方的9號前鋒在他眼里似乎和空氣一樣。

　　“唷！！！”

　　這一次，看臺上傳來了更大的呼聲，就連場邊的戚務生和施大爺都閉上了嘴。

　　“區楚良！區楚良！區楚良！！！”

　　在集體利益至上的年代，很少聽到有球迷喊一個人的名字這么賣力。

　　所有中國球迷以及日本球迷都以不管不顧。一個個紛紛站起身，高喊著區楚良的名字。

　　這一刻，區楚良徹底成為了他們心中的神！哪怕多年后，還有不少球迷對今天這個鏡頭記憶猶新。

　　雄姿英發的中國門將，狼狽不堪的烏茲別克前鋒。沒有任何場景能比這一幕更突出“英雄”二字了！

　　倒地的什克維林半跪在地，對唐武腳下的皮球再也沒有威脅。相反，他讓本來疲憊不堪的身體雪上加霜，連續轉圈對抗慣性的后遺癥瞬間找上了他。什克維林一只手撐地，一只手捂著額頭，他要緩一會兒才能起身。

　　“這，這...”一時間，就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張路都有些瞠目結舌。解說了這么多年的球，何時見過守門員把前鋒耍得團團轉？

　　而且這一次，唐武幾乎是取得了完勝！

　　“區楚良連續用了兩個拉球轉身甩開了對手，目前什克維林已經被區楚良徹底甩開。”

　　“范志毅在邊路要球。”

　　張路強忍著內心的激動，依舊保持這一副平淡無奇的語氣，解說著場上的比賽。

　　一旁的劉建宏早就看著雙眼發愣，這期間他一直張大著嘴，一聲都沒發。

　　王東寧拼命回跑，終于跑到了自己位置上。

　　而就在這時，中國隊禁區弧頂前傳來“砰”地一聲脆響，唐武腳下的皮球瞬間像是炮彈一樣飛向前場。

　　艸，老子都跑回來了，你竟然不傳？是不是玩老子呢？

　　王東寧剛想發火，卻沒想到唐武的責備聲率先傳來：“剛剛叫你為什么不回來？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我...”王東寧被噎得一愣，想開口反駁，卻最終沒說出一句話。

　　點球是唐武撲的，就沖這一點，唐武嗓門大是應該的。再加上唐武是門將，王東寧是邊后衛，后衛聽門將指揮理所應當。哪怕他比區楚良大不少歲，在球場上卻也沒辦法因為這樣的情況發火。

　　出于職業素養，王東寧并沒有記恨隊友，他只是覺得有些面上無光罷了。

　　足球場上就是這樣，兩人之間的交流根本不可能心平氣和，出現這種“以小訓大”的場景很正常。王東寧在深吸一口氣后，卻也不愿落了面子。

　　“我聽徐弘的。”

　　邊后衛聽中后衛，王東寧也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他也聽我的！”

　　誰知唐武根本不給面子，立刻懟了回去。

　　再次被懟的王東寧差點沒噎過去，深吸了兩口氣后，直接扭過頭，朝前場跑去。

　　唐武自然不會為了懟而懟，看到王東寧前插后，沖著另一邊的范志毅大喊道。

　　“往前跑，跑，活動范圍大一些，后面交給我！”

　　看著唐武指著的什克維林，范志毅當即明白過來，立刻端起胳膊沿著邊路朝前跑去。

　　緩過來的什克維林狠狠地啐了一口，也連忙端著胳膊奔跑。

　　只要他還在范志毅身后，那他就處在越位線上，毫無作用。甚至可以說，烏茲別克斯坦現在是十人作戰。

　　路過唐武時，什克維林扭頭看了一眼站在大禁區線中間，雙手掐腰的唐武。

　　區楚良的皮膚因為常年在太陽光下暴曬的緣故有些偏黑，但側臉依舊英姿颯爽，帥氣逼人。

　　直到什克維林跑遠，唐武都沒正眼看他一眼。至始至終，這名上半場在中國球迷心底留下深刻印象的烏茲別克前鋒，在唐武的眼里似乎和空氣沒什么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