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于諸輔達成的決議,其他事項不提,選派戍卒、派遣海軍,涉及到軍事調動的問題,樞密院這邊也自然需要經過一番討論。
此事,由“第一副樞密使”郭良平主持,他的職權范疇就包括對海軍事務的總理。事實上,對率賓府或者說其背后的安東國之事,樞密院內部達成的共識也是采取強硬態度,就一個理由,中央權威不容侵犯。
一個人能發揮的影響,往往是從他所處位置開始的,郭良平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在南洋率領大軍,攻城略地時,一度讓朝廷顧慮重重,忌憚他一個尾大不掉,從郭良平以往的“功績”來看,這也不是一個能讓人安心的主。
不過,等郭良平奉調回京,就任樞密副相之后,情況立刻就改變了,中樞對南洋的影響力迅速強化。不可否認,這里邊除了中央朝廷固有的權威之外,郭良平這個樞密副相起到的作用很大。
在南洋時,郭良平只希望中樞能放開掣肘,給更多權力,更多支持,等到回京,他心里更多的考量則放在如何提升朝廷對那片耗費了他無數心血以及半生戎馬的地區的控制影響上。
分封諸國乃是世祖定下的國之大政,發展到如今更是帝國持續對外擴張的政策基礎,諸國在很多國家事務的管理上具備極高的自主權,但是從帝國中樞出發,也必須掌握一定主動權,是不可能完全放手的。
至少作為“開拓派”中的旗幟人物,郭良平必須讓朝廷保持一個“對外開放”的狀態,最基本的一個考慮就是,倘若帝國棄外而對內,那他們這一派的人,權力和利益都將受到嚴重損失。
不管身負多少爭議,不可否認的是,幾十年后的平康時代,郭良平就是朝中一方大佬,“開拓派”的領袖人物。
而要保護既得之利益與保持派系的影響力,自然要保證政策基礎的穩定,具體到海內外封國的事宜上,中央就必須保證對主動權與威懾力,似安東國那種不安分的情況,則必須予以打擊。
態度上倒是一致,不過在執行之時,郭良平還是拿捏了一下。就像政事堂那些宰臣不怎么喜歡郭良平,覺得他桀驁難制,前前后后飽受了幾十年的攻訐與非議的郭良平,同樣積攢了大量不爽。
于是,在寇準作為代表與郭良平商討配合計劃執行事宜時,郭良平把他的桀驁展現得淋漓盡致,各種狀況,各種理由,各種推諉,氣得寇準破防大罵。
計劃是寇準提出來的,好不容易達成決議,卻在樞密院或者說郭良平這邊受了阻,這可是關乎到的寇準在政事堂話語權的重大問題。
至于郭良平提出的關于戍防及海軍訓練計劃調整麻煩的問題,明眼人都知道,這只是搪塞之言。
寇準是個極有心計且作風強硬的人,然而碰上郭良平這種火海里闖過、油鍋里滾過的軍功貴族,那也只有吃一鼻子灰的結果。而他越氣,郭良平反而越開懷。
這種時候,寇準又表現出他手段靈活的一面了,見公事公辦不行,在對郭良平心理做了一番揣摩之后,強忍著對其傲慢的厭惡,認低做下,最后以親自幫郭良平洗一次馬為代價,打通了樞密院這道對“威懾安東計劃”的關節。
郭良平自是一時得意,寇準在朝中同樣是非議頗多的人物,資歷雖低,但畢竟也在宰輔之列。能夠讓以剛強著稱的寇相屈服,郭樞密自然威風大漲。
當然,郭良平不單是針對寇準,他是與那干雍熙文相都尿不到一個壺里去,此舉,更主要的目的還是打壓那干輔臣的意思。郭良平此舉背后,也暴露出了一部分大漢勛貴的心理,憑什么那干于國無大功的文臣能掌權 有這樣心理的人,絕對不少,而他們掌握的力量,也絕對強大。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得不說魯王的作用,若無劉曖這個三朝宗王在,僅靠張齊賢那干宰臣,未必能壓得住場面,至少不是以如今這種方式掌握朝局。
顯然,隨著輔政格局的持續,大漢政局也越來越復雜了,很多人都慢慢地坐不住了,郭良平只是臺面上的實權派。
不過,斗爭歸斗爭,齟齬歸齟齬,公事也不能廢怠,這也是這一批權貴的底線。因此,率賓府那邊,郭良平還是很負責,直接從東海海軍中抽調了兩營士卒,作為入駐率賓府的戍卒。
同時由密州艦隊都指揮使郭箴率領一支艦隊進行一次北航“拉練”,艦隊共有三十余艘大小艦船,官兵六千余人,其中還包括三艘新氏炮艦。而郭箴,時年36歲,看姓就知道出身了,乃是郭良平的侄子。
而郭良平與寇準之間的事,則還有后續。這件事傳開了,以一個讓人意外速度傳遍整個京城,然后發酵后的洛陽輿論,大概可以用一句話來描述:郭老樞密恃權耀武揚威,寇賢相公為國忍辱負重。
輿論如此走向,可想而知郭良平是怎樣的心情,原本的得意一掃而空,并且這回輪到他破防了,據說,當時郭良平忍不住把他最喜愛的一個紫砂壺都給砸了。
同時,這件事也讓郭良平認識到,那些文人的陰險腹黑之處,他們掌握的筆桿子雖然不如刀劍尖利,但殺起人來,是真能誅心的。也從那時起,郭良平與寇準之間,更是相看兩厭,每次見到寇準那矜持的假笑,都想捶他兩記老拳,這鳥人不是好東西.
魯王府,即將使命北上,前往率賓府就任的新任知府曾會前來拜望,劉曖接見于南廳。
曾會乃是雍熙元年秋舉的進士,過去的十六年,當過御史,做過主事,擔過判官,此前已然官至中書舍人,也是在帝國權力中心熏陶過的老臣了。
此番,被選派到率賓府,實則是降格使用,看中的是其練達才干,同時在率賓知府之上,還加了一個海東經撫使的頭銜,如此讓他能夠名正言順地指揮處置率賓府的軍務。可以說,在朝廷的支持下,曾會將成為率賓府乃至整個海東地區軍政一肩挑的一把手。
大漢帝國自世祖時起,便實行“軍政分離”,然而,前前后后六十余年下來,軍政分離也已逐漸形成一種“政治原則”,而原則往往是依從權變之時最容易打破的東西。至少在當下,在帝國的邊遠地區,軍政一肩挑的情況已經不勝枚舉。
廳內,劉曖既沒有平日的謙和,也沒有刻意做愚,只是嚴肅地干脆地沖曾會交代道:“孤且直言了,讓你去率賓府,仍是孤的提議。孤不服氣,看錯了一個劉蔚,但不姓還能再看錯一個曾會。
率賓府之事,不在府內,而在安東國,這一點毋需避諱!你到率賓府,就是去收拾那爛攤子的,撥亂反正,正本清源,推行王化,挽回孤的顏面,也肅立朝廷的威嚴!
有什么疑慮與困難,你且說來,孤先給你解決了.”
這大概是秉政以來,劉曖最干脆利落的一次了,幾乎沒有云山霧繞、轉彎抹角,這反倒讓曾會心情沉重,不敢疏忽。
“臣拜謝大王信重,為國謀忠,臣何惜一往!”迎著劉曖的目光,稍作斟酌,曾會鄭重道來:“臨行前,臣只有一個請求!”
“講!”
“臣想見一見罪臣劉蔚.”曾會道。
劉曖聞言稍訥,但見曾會那張從容平靜的老臉,面露恍然,手一擺,道:“可以!”
“陛下得勝還朝了!”
上陽宮前,伴著一陣歡呼,眾星捧月之間,皇帝劉文澎一身武服,催著御馬,闖宮而入,身后則跟著一綹的宦官、騎士。
一直到觀風殿前,劉文澎縱身一躍,穩穩落地,馬鞭一扔,嘴角掛著點得意的笑容,然而抬眼看見垂手立于殿臺上的魯王劉曖,笑意頓時消失無蹤。
“臣參見陛下!”劉曖行禮。
劉曖沒有降階應拜,劉文澎似乎也不在意,慢悠悠地走上臺階,直至他面前,再度露出笑容:“皇叔怎么有暇來上陽宮了?”
“聽說陛下去行獵了,不知收獲如何?”劉曖一副刻板的表情。
“得勝還朝,滿載而歸!”劉文澎朝后一指,揚揚手:“來人,把獵物都給魯王看看!”
“是!”很快,一干衛士應命,紛紛動手,把獵得的雞、兔、鹿、豬等野物擺至殿前。
劉文澎道:“今日沒遇到猛獸,只有這些俗物了,皇叔挑一些帶回去。”
聞言,劉曖拱手道:“陛下的戰果,臣如何敢分享!”
“皇叔此言見外了!”劉文澎看著劉曖,道:“皇叔替朕操勞國事,兢兢業業,勞苦功高,一直也沒有賞賜,回報一些獵物,只盼皇叔不要覺得鄙薄!”
“陛下言重了!”劉曖應道:“雷霆雨露,皆為君恩,臣豈敢鄙之。既然陛下有所賜,臣就厚顏收下了!”
“這才是應該的!”劉文澎沖劉曖笑笑,輒而問其意圖:“皇叔此來何事?”
劉曖打量了兩眼劉文澎,沉吟少許,道:“臣聽說,陛下已經連續行獵十日了!”
感受到劉曖那變得嚴肅的語氣,劉文澎仍不以為意:“是有此事!朕無所事事,唯行畋獵,打發時間,聊作娛樂而已”
“天子怎能無所事事!”劉曖道:“陛下可知,陛下十日畋獵,朝中則有十日議論!”
“哦?議論什么?”劉文澎眉毛上挑,興致盎然地道:“總不會說朕荒于嬉戲,不問國事吧!”
說著,劉文澎有緊跟著道:“想來應該不會!國家大事,悉由皇叔與諸相辛勞,朕當個安樂天子,不至于有人不通情理,苛責于朕吧!”
聽劉文澎陰一句,陽一句,劉曖的臉色也不由沉了下來,張了張嘴,然而迎著劉文澎那清冷的眼神,原本打好腹稿的勸諫之言卻有些說不出來了。
“臣知道,陛下心有不甘,對臣等把持朝政懷有怨氣”良久,劉曖這么說道。
“皇叔言重了!”不待其說完,劉文澎便伸斷他,仍是一副隨意的樣子,道:“有皇叔與諸輔臣替朕操勞,朕樂得清閑,斗雞走狗,跑馬行獵,豈不安逸?
至于怨氣,則是莫名其妙,這天下,有誰承受得起天子的怨氣?”
說到這兒的時候,劉文澎的語調低沉了下來,甚至有那么一股森然,劉曖也是心中一突,表情不自覺地有些苦惱。
深吸一口氣,劉曖與劉文澎對視著,以一種坦然的口吻緩緩說來:“臣等受先帝遺詔輔政,從來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以報國恩,唯恐有負先帝所托。
只盼陛下能勤奮讀書,專心習政,假以時日,臣等也可以放心還政朝廷,告老歸養!”
聽劉曖這么說,劉文澎眼神中閃過一道疑思,然后淡淡道:“皇叔一番忠心,朕豈能不體諒。告老之事,言之過早,皇叔年方五十,至少還能再為大漢操持十年.”
說著,劉文澎便打了個呵欠,道:“朕有些累了,需要歇息,皇叔若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哦,記得帶走幾只獵物.”
劉曖滿懷心事地告退了,表情十分嚴肅,心情自然是沉重的,朝廷中的是非他能穩如泰山,如履平地。但皇帝的鋒芒畢露,卻讓他有種芒刺在背之感,內心也不禁動搖.
問題出在哪里,劉曖當然知道,但是,有些問題明知答案事實上卻是無解的。權力,尤其是帝國中樞權力,它的魔力,帶給人的改變,產生的可能,幾乎是無限的。
有那么一刻,劉曖甚至希望劉文澎是真的荒于嬉戲,耽于畋獵。然而,劉曖又無法欺騙自己,且不提過去半年多以來,劉文澎時不時的外露鋒芒,屢屢表現的對朝政事務的異議,就方才那番問對就能看出,皇帝的不滿幾乎是赤裸裸的了 且不提魯王劉曖的憂心忡忡,皇帝劉文澎這邊,原本愉悅的心情也不好了。
身邊的內侍勸慰,出言指責魯王的不是,反而惹得劉文澎大怒,狠狠地將那“玩伴”抽了幾鞭子。
不過,畢竟是年輕人,劉文澎的心胸倒也沒那么狹隘,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夜,就在上陽宮觀風殿前,與一眾侍從、衛士、宮人,大擺燒烤宴,盡情吃酒,大口啃肉,載歌載舞,夜半方休。
劉文澎是個孝子,自己歡樂的同時,還不忘命人把一釜親自煮的麂子肉趁熱送到坤明殿給太后品嘗。
結果呢,慕容太后并不領情,甚至當著那內侍的面,將肉釜打翻,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太后發怒的原因主要有兩點,其一自是被禁止干政的不滿,其二則是對皇帝的失望,這么長時間了,皇帝竟然無所作為,不思驅逐輔臣,掌握朝政,還有心思嬉戲打獵,玩樂無度,甚至連為她這個母親出氣的意愿都沒有。
這樣的情況,慕容太后又如何能做到心平氣和,以其性情,掀鍋子都算克制的了。
而劉文澎這邊得知太后的反應,卻也不以為意,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歡樂依舊,只不過,美酒、熟肉,并不能填補他內心的空虛與憤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