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堂間,王彥升岔開腿坐著,袍腳扎在腰間,褲子卷到大腿,一名年輕女婢,跪在其腿間活動著,給其膝蓋上著藥。
雖然一介武夫,皮糙肉厚,但在殿中跪,又在魏府門前跪了兩個多時辰,難免有些損傷。膝蓋上,淤青一片,紅得泛紫,幾乎滲血。
藥布敷在上邊,受到刺激,但于王彥升而言,卻似無所覺,面無異常。在旁,魏仁浦觀察著王彥升的表現,武夫確實是武夫,粗鄙無禮,但也算稱得上豪杰,慷慨之士。
待婢子退去,放下褲管袍腳,王彥升瞧了眼魏仁浦,見宰相那一臉溫和態,竟然難得地有些局促,哪里還有昨日的威風之狀。
“喝茶!”魏仁浦抬手示意。
“謝相公!”王彥升拿起茶盞,如牛飲,差點沒一口吐出來,喉頭一動,擦了擦嘴,問魏仁浦:“相公這是什么茶,如此苦澀!”
“黃連茶!”魏仁浦也飲了一口,淡笑道。
“黃連!難怪這般苦!”王彥升一臉的嫌棄:“相公府上是不是缺好茶,末將給您,置辦一些,送到府上!”
“多謝將軍美意了!”魏仁浦又飲了一口:“此茶清熱除燥,瀉火解毒,安神靜心,甚有益處,將軍可多試試看!”
“這不是末將所能體味的!”王彥升露齒一笑,問道:“還是飲酒吧!末將再向相公賠罪!”
“昨夜將軍因酒誤事,從而獲罪,就沒有半點警醒?”魏仁浦問道。
王彥升一愣:“魏相還未息怒?”
目光平和地看著王彥升,魏仁浦笑容溫和,但看得王彥升有些不自在。
拾盞示意了一下,魏仁浦道:“就喝茶!”
“是!”王彥升無奈,只能忍著惡心,將那盞茶喝光。
見其那一臉苦相,魏仁浦嘆了口氣,笑問道:“將軍,此番遭貶鹽州,心中可有怨言?”
“自然沒有,末將心知罪過深重,陛下開恩,能保全性命,已然感激不已,豈敢怨言!”王彥升連連搖頭。
只是說這話時,明顯有些言不由衷,此人城府并不深。
“說實話,你所犯事,御宴失儀,強闖相府,若論罪,陛下縱使取你性命,也是名正言順!”魏仁浦看著王彥升,表情頭一次嚴肅起來:“你可知道,陛下何以那般斥責于你?”
王彥升微愣,他哪里想得出,呆呆地問:“請相公賜教!”
“你雖非河東宿將,但投效國家以來,屢有功勞,也是陛下一步一步,從低級軍官,提拔為高級將校!”魏仁浦語重心長地說道:“在外臣眼中,你是陛下的心腹愛將,卻有此跋扈驕狂之舉,蔑視朝廷儀制!陛下怎能不氣,怎能不怒!”
“你可知道,就在白日,政事堂便收到了十幾份彈劾你的奏章!”魏仁浦直視王彥升眼睛:“若按照朝廷章程行事,你此刻已下獄待罪了!陛下將你貶至鹽州,雖為懲戒,實則也是仍存一份愛護之意,先行處置,以堵悠悠之口!”
“你可明白陛下的苦心?”
面對魏仁浦之問,王彥升愣了下,眼神中流露出一抹茫然,爾后或有所思。
讓他自己想了想,魏仁浦又道:“白日我覲見陛下,陛下親自替你向我致歉!說你心直口快,莽撞之舉。陛下說,你王彥升,性格暴烈,行為乖張,但不失為一員勇將,為國效力,沙場擊敵,銳意進取,從無膽怯。天下未平,國家正是用人之際,這才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聽魏仁浦這番話,王彥升終于動容了,起身,徑直走到堂前庭院中,朝著皇城方向,鄭重地磕了幾個頭。
在后邊,見其狀,魏仁浦表情間流露出少許欣慰的之色,天子的交待,算是完成了。不過觀王彥升,倒也非無可救藥。
魏府門前,魏仁浦親自送王彥升,讓他受寵若驚,千恩萬謝。
待其辭別前,魏仁浦想了想,對其道:“將軍長于作戰,不適合在京內為官,邊防地方,乃是你用武之地。作 鹽州僻處西北,那里漢虜雜處,叛降不斷,朝廷控制薄弱,正需將軍這樣的豪杰之士,彈壓鎮守,揚我軍威,使諸虜懾服。
且鹽州比鄰夏綏,定難軍李彝殷,名曰臣服,實潛二心,將軍在西北,也當為國家警備之。異日立得功勞,自有還朝之日!”
“多謝相公提點!”王彥升佝身一禮,恭敬地道。
魏仁浦在府門前站了一會兒,直到王彥升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面態平和,心中卻不由暗嘆,大漢的這些驕兵悍將,豈止王彥升一人,只是他恰好冒頭而已。
上百年沿襲下來的風氣與習慣,不是短短幾年,就能磨滅掉的。武夫逞兇的問題,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調整,君權愈固,國家愈穩,制度愈深,并伴隨著禁軍力量的更新換代。不再來個數年,乃至十年,那股子歪風邪氣,是難以徹底遏制住的。
與此同時,郭府之中,李重進縮著脖子,站在書案前,接受著郭威的審視。
“昨夜你和王彥升聯袂出宮的吧!”郭威問道。
“是!”李重進不自覺地有些心虛,帶著辯解的語氣道:“在皇城前,我們便分開了,各回其府中!我也沒想到,王兄他膽子那般大!”
“對于其鬧魏府,迫宰相,你有何感想?”郭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李重進趕忙道:“跋扈妄為,取罪之道!”
“我還以為你會為其叫好呢?”郭威道:“若是你與之同行,是不是要與其一道,闖上府去,顯擺功勞,耀武揚威?”
“侄兒不敢!”李重進忙道。
“不敢?”郭威怒聲斥責:“對于朝廷的封賞,你不是也不滿嗎?覺得未提級,賞賜少了,難配軍功!嘴里不是怨言不斷,憤慨不已嗎?”
“我......”李重進欲強辯而乏辭,最后低下了頭。
板著一張臉,郭威說道:“沒立多少功勞,卻以功臣自居,能才不足,驕矜之氣卻難抑!”
“侄兒知錯了!”李重進跪下。
“你的封賞,是我擬議下壓的!”深吸了一口氣,郭威道。
面對其眼神,郭威問:“是否很疑惑?”
李重進低聲問:“請叔父教誨!”
“陛下素來賞斷罰明,以你二人征淮之功勞,朝廷何以薄之,你自己可曾反思過?”郭威說。
聞言,李重進認真地想了想,凝眉苦思許久,方才抬頭,遲疑地問道:“是否因為,下蔡之戰,殺俘之事?”
用力地拍了下桌案,郭威起身,語氣嚴厲:“南征之后,陛下明詔諸軍,禁止濫殺,你二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冒此不為,違背軍令詔命!
我告訴你,戰場交戰,莫說三千,就是三萬,殺之也就罷了。戰后殺俘,發泄怒意,如此暴虐行徑,就是立再多功,也難抵其罪!
陛下容忍爾等,揭過此事,未加懲處,不念其恩,反生怨艾,口出狂言,我看你是不知死活了!”
聽郭威之斥,李重進不敢反駁,背生冷汗,沉聲解釋道:“當日殺俘之后,侄兒便已后悔,只是覆水難收,不可挽回,心中愧悔,亦無用處!”
見其狀,郭威慢慢地平復下心情,道:“今后當引以為戒,少喝酒,多讀書,給我修身養性!”
“是!”
“別忙著說是!”郭威又道:“另外,你準備出京,到地方上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