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西郊,顯陽苑。
喜好游獵的曹丕春耕以后,多率貴戚、官員子弟在此狩獵,苑中駐屯區宛若行軍營壘。
上行而下效,曹丕正引領魏國勛戚子弟全員尚武。
夜里,曹丕沐浴后與郭女王一同用餐,他一手握筷一手握著短匕,筷子壓住炙烤紅燦燦的鹿腿,短匕削切肉片,細嚼慢咽之余,顯然在思索事情。
郭女王在一側伺候,講述今日她與勛戚、官員妻女一同采薇的收獲。
洛陽城中發生的沖突波及范圍雖廣,卻不是郭女王該關心的,她娓娓講述,描述充滿生活氣息的采薇。
滿滿的輕松、愉快情緒在郭女王神情中流露,曹丕頗為享受這片刻的輕松、舒緩。
現在恨不得每一個勛戚子弟能上馬引弓,能下馬治民;每一個勛戚子弟體諒他,能與國休戚與共,愿意同甘共苦,能舒緩百姓的生活,最好能禁絕奢靡。
可蜀錦、茶粉兩項奢侈品根本禁不住,自己很難下定決心禁絕,不能以身作則,再勉強勛戚臣工禁絕蜀錦、茶粉,這種荒唐事情想著就可笑。如孫權那樣焚燒蜀錦的狠人,終究少見。
在考慮自己與大眾之間時,曹丕還是很清醒的;只要思考的問題別跟曹彰、曹植沾染,曹丕很多時候都有清晰認知。
曹丕飽餐,飲茶解膩后,取出一道詔書給郭女王,遲疑詢問:“此事本想交由秦公去做,但武皇最喜平原侯,我猶豫難定。”
郭女王捧著帛書默讀,見寫著:“先帝躬履節儉,遺詔省約。子以述父為孝,臣以繼事為忠。古不墓祭,皆設于廟。高陵上殿屋皆毀壞,車馬還廄,衣服藏府,以從先帝儉德之志。”
這是要派人去搗毀鄴都西郊的曹操陵墓閣樓,拆毀地表標志性建筑,恢復為平地。
曹操孝期已經結束,曹丕也開始吃肉,搗毀高陵也算是曹操遺詔、心愿。
經歷過漢末亂世,誰都知道自己干過的,看到過的事情,也有可能落到自己頭上。
一個個追求薄葬…即是潮流時尚,也求心安。
這件事情很重要,可以說是按照曹操遺詔精神在辦事,站在父親曹操的角度來看,是想看曹禮呢,還是想見曹叡?
將心比心,肯定想見曹叡一面。
可派曹叡去,曹禮這個秦公豈不是很尷尬?
面對這個無限貼近死亡的問題,郭女王略作思考,看著詔書內容,柔聲安撫:“陛下之心既是天心,順應心意即可,不必為難。”
“是啊,本不該為難的。”
曹丕目光緬懷內疚,思維散發起來,見他這模樣,郭女王可不敢打攪。
若不是賜死甄姬,哪里又會有這么多糾紛?
又想起了這兩日狩獵時曹叡的表現,曹禮繼位,曹叡必然難逃一死;曹叡繼位,曹禮肯定能活。
不由想到了自己三兄弟,如果曹沖活著,或許就沒自己三兄弟的事情了。
可曹沖夭折了,大家的機會來了。
性格決定立場,立場決定命運。
魏王國若國事艱難,需要披荊斬棘開拓立身根本,那繼位的肯定是曹彰,只有曹彰能保證魏軍穩步前進。
魏王國若內外交困,需要繼續與漢室維持和睦、共生的關系,那么就是曹植登頂,奠立一種新的朝政體制。
可偏偏魏王國東征西討十戰九勝,就敗了個赤壁,又敗了個漢中而已,其余之戰無有不勝,宛若天命所鐘愛。
于是漢室老臣被屠戮一空,異己分子被清洗干凈,已然斬斷曹植的根基。
可緊接著就發生漢中、襄樊之戰,接下來的兩三年里,篡漢后已無退路的魏國在戰爭中灰頭土臉。
上蒼仿佛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既然選擇了自己,偏偏又給了自己一巴掌。
如果…如果當年遷移漢中百姓時,負責此事的杜襲更加用心,那田信一族安安穩穩遷移到鄴都編為士戶…可能如今天下已定,也就沒有這么多的煩心事,自己也就不用生活在困擾、驚悸之中。
郭女王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曹丕起身,自己拿起皮氅披上,闊步朝外呼喝:“傳武衛將軍!”
她跟著走出大帳,就見許褚趨步而來,站在曹丕面前;另有光祿勛和洽巡營至此,旁觀。
和洽在側,曹丕本要吐出的話又憋了回來,另說:“拜許儀為騎都尉,與平原侯前往鄴都宣詔。”
許褚萬古寒冰一樣的面容微微顫動,拱手抱拳:“臣拜謝陛下厚恩!”
大魏禁軍有八支,除了繼承北軍的五校營外,還有武衛將軍統率的武衛、右衛、左衛三軍。
因此中軍有中護軍、中領軍節制,禁軍則由武衛將軍直管三衛軍,另五校營由老臣充任,以示榮寵。
曹丕稍稍停頓,又說:“詔典滿,朕欲詢問些事。”
許褚應諾,轉身離去。
巡營的和洽詢問:“陛下欲用典滿?”
“有何不妥?”
“陛下,據歸來軍吏描述,典滿并無歸心,實形勢所迫,不得已如此。”
和洽聲音平和:“陛下欲用典滿,懇請斟酌謹慎。”
曹丕微微頷首,見曹丕退讓一步,和洽才領著抽簽抽來的三署郎繼續巡視營地。
軍事化管理的營地內,除了勛戚、官員子弟外,余下就有光祿勛管理的三署郎千余人,三衛軍構成,足有五千余人。
自處死鮑勛等一批嘴硬分子后,大魏公卿與曹丕之間已有裂痕。
曹丕返回帳中,未等多久,穿無負章鐵札盆領鎧的典滿入見,在帳內入座。
他與曹丕很熟,也是自幼被曹操收養在家里的功勛遺孤,只是典滿跟曹丕關系不好,跟曹彰還有一定交情,跟曹操其他兒子都沒過深的交情。
典韋沒留下人脈、舊部給他,本身又非經學世家或名門,性格又沉悶,不愿攀附,反倒成了邊緣人。
以至于常年待在軍營中生活,典滿的婚事也未落實。
曹丕越看典滿,越覺得典滿比許儀厲害。
可惜如和洽所說,一起逃回來的軍吏供述中,出逃時典滿最為懈怠,若不是漢軍白刃相迫,典滿可能早就棄械投降。
一個將軍最重要的是戰心,戰心源于功利心,而現在的典滿無所求,讓他去做將軍,一身本事發揮不出什么,只會隨大眾,混日子。
“有一件事情我很想去做,可無人能相助。”
曹丕眨著眼睛:“可知石亭葫蘆?”
典滿抱拳:“臣略有所知,所見軍民無不議論,皆以為神。”
“是啊,這葫蘆藥力幾經沖洗已然竭盡,我又不能坐視阿綾病重。你既然厭倦紛爭,我有意使你去見夏公。”
曹丕語出驚人:“國中有賊以河西之馬欲換蜀錦、茶粉等物,卿可往見夏公,談論此事。若今后夏公每月給阿綾一葫蘆藥劑,我愿與他交易馬匹,以換蜀錦、茶粉。”
見典滿沉默,曹丕又說:“也不讓你空手前去,過兩日可帶一人首級前去見夏公。”
馬匹值錢么?
現在不值錢,吳質吞了南匈奴五部,整個南匈奴的積蓄沖入大魏國庫,現在大魏畜力富足,馬匹貶值。
其他人偷偷摸摸走私換蜀錦、茶粉攪亂市場,還不如自己握在手里。
何況,這馬匹是好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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