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清寂——
在笛聲停止后,也仿佛有一只白鶴在孤空久久地懸,穿在燈燭映出的層層水汽,一身亂羽輕柔如雪,不染塵埃。
偌大園子里沒有再出聲,就連那些驕慢的世家子們也小心屏息著,生怕自己的呼吸蓋住最后的音韻,驚擾了那吹笛人奏出的冷寂。
謝梵鏡在無聲中仰起臉。她只覺得那笛聲中尾音的極輕極淡,純凈透明。在慢下來的時候,就像林鹿的嗚咽,隨著孤絕的山風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耳垂。
華艷,又孤寒…
顫顫如縷的尾音里,她的記憶也仿佛在隨著延伸。
可以回溯到黑暗密林里的花與水,可以回溯到那個熄滅了所有星光的晚上,甚至也可以回溯到八云城清早,那個晨霧和熱氣相互雜糅的小小茶樓。
這一刻,時間仿佛都靜止了。
她看見僧人眼睛里原本的淡漠、戲謔全都消失不見,那些本應有的戲謔和居高臨下的漫不經心也全都都消失不見…孤獨,平靜。面前是一雙溫和而寂寞的眼睛,他靜靜吹著笛,眼底的煙霧在尾音中一點點散開。
一個是高遠而淡漠的神,另一個,是孤獨而溫和的人。
明明是一個人,卻擁有完全陌生的兩種眼神。
與人…
“好!好!”
舉目清寂中,突然一個笑聲輕輕響起,打破了沉默,在這種時刻,就像一把明秀的緋刀裁破空氣中的霜寒。
人們順著笑聲的方向轉頭,只見到一個頭戴鳳凰冠,姿容絕麗的女人在微笑擊掌,她在婉約的光燭里盈盈一笑,眉色淡如遠山。
“燕荻施主。”無明放下長笛,合十行禮。
“大師也知道我的名字嗎?”戴著鳳凰冠的女人笑。
“既來主人家做賓客,應有的禮數,貧僧自然會用心去記。”無明楞了楞“這難道不是應有之意?”
“或許吧。”
燕荻不置可否應了句,她走到無明身前,然后拾起那根橫放在桌中的長笛,細細端詳了良久。
她拾起的是一根尋常不過的竹笛,在集市上隨處可見,竹紋細密,管身直而圓,泛著淡青如煙的薄薄暈色。
“大師竟然也精通音韻嗎?我原以為你們這些僧人,一天只是吃齋念佛罷了。”
“不然,其實佛家亦有妙樂天宮的故事。”無明合掌:“貧僧幼時為心疾所擾,藥石難醫,老師說樂理可以養身寧神,因此才學會了奏笛。”
“養身寧神?”燕荻微微挑眉,眼底多出了一絲好奇。
她想起方才那孤寒清絕的笛聲,在月光里緩緩地浸,仿佛霜從天上一點點降下來,堆到水閣齊檐的高。那一刻,就連她都感到了凄寒入骨的冰冷涼意。
就像小時候在梧桐樓看雨,她從小檐里悄悄嘆出頭,看著秋風把那些干硬的枯葉都打折,打成零碎而支離的形狀…白茫茫、棚蓋般的雨從天上塌下來,濕潤的水汽就在泥土中一寸寸上升,讓人手腳冰涼。
“大師的笛聲寒澀空冷,雖是難得的好曲韻,但可算不上養生之道啊。”
燕荻看著白衣僧人靜靜立在亭柱下,一身素白的僧衣袖袍輕搖,也像融進亭外那片素白的月光里。她忽得笑了笑,然后開口:
“你是南禪宗的高足,更被譽為‘知覺’第一,如此遠大的前程,卻還有什么不滿的嗎?你笛聲中的悲意,即便是不通曲律的俗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吧。”
“不滿嗎…”
對于女人的問話,無明短暫沉默了剎那,靠岸的亭子里,紅衣的女孩子在賣力沖自己招著手,她的紅衣灼得像火,明艷如一樹桃花:
無明眼底閃過一絲苦澀和掙扎,終是自嘲低下頭:
“所謂不滿,無非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世種種,難道不都是如此嗎?”
他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本不該的,可心底那滿腔的苦澀和愁緒,還是借著笛聲散了出來,化成冰冷的結晶,迸濺著四散…
他真討厭抉擇這個詞,硬生生著逼出人做決斷一樣,無論怎么選,都意味著注定要舍棄一邊,然后頭也不回地奔向另一邊,再不能回頭,連留戀也只是靜悄悄的…
恍惚之中,兩種聲音在耳朵里不停的繞,好像兩群嗡嗡叫的蜂子,把天地都吵得亂嗡嗡。
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你怎么連縫荷包都不會?!
——莊嚴其身,令一切有情,與我無異。
今天本姑娘帶你去爬山,去爬九章城最高的山!
——不應往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往生心。
看嘛看嘛,你果然還是適合穿白的,黑衣服丑死了!
——心垢故眾生垢,心凈故眾生凈。
我以后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多到大家都要害怕!到時候我可以勉強分你一點,但既然收了我的錢,你就是我的天字一號大總管了,誰不服我,你就幫我用錢砸死他!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清凈。
喂,和尚…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你過來,把耳朵伸過來,再過來一點,別躲!你別躲!我現在又不揍你!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喂。”軟糯的聲音輕輕響起,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倔強地盯著他,不依不饒:“我好像喜歡上了你,怎么辦啊?”
回憶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在漫長到仿佛漆黑一片中,無明聽見自己回答的聲音:
“阿彌陀佛…”
頭越來越疼,疼得好像要裂開了。
無明幾乎忘了自己是在清涼宮,是在水閣的中心,是在無數人的簇擁下…他只是覺得難過,恨不得放聲大哭。
他真討厭抉擇兩個字,可他又不得不做出抉擇了。
是佛,還是姻緣?
要怎么取舍,他要怎么去抉擇?
心底其實早已有答案了,一開始,其實就已經有答案了。但每每想起那些落滿暑光的傍晚和那些相互依偎的時候,又總會狠狠猶豫起來。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老師在下山前的教誨只是依稀了、
這一刻,在他沉默看著小秋蹦蹦跳跳的時候,卻又猛得闖進心頭,像洪鐘大呂被狠狠敲響: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
滿座衣冠翩翩,如千百白鶴欲舉,世家公子們雖然疑惑于無明那短暫的沉默與失神,但在刻意結交下,場面又很快活絡了起來。
在仿佛千百人的簇擁中,謝梵鏡看著那張溫和的,又帶著點沉默的臉,終于還是鼓起了勇氣,悄悄走上前。
“我叫謝梵鏡。”她抬起腦袋,在眾目睽睽中,有些瑟縮地對僧人開口:
“請問你還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