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轟轟轟!!!
雷光幽微,又轟轟如瀑,從天際一閃而逝,把北方半邊天宇都震得傾塌顛倒,不知多少蟄眠中的蛇蟲鼠蟻被雷聲驚醒,引得百獸震惶。
“好怪的雷。”
蘇姮看了看天穹,又看了看皺眉不言的白術,茫然摸了摸小腦袋:
“天象怎么突然亂了?連易數都暫時隱匿了。”
這是天地六氣之變,交感而成的異象,雷聲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籠罩在五色霞光中的蘇姮掐指算了半響,縱是她尊為人仙,也只是算得模模糊糊。
“修士渡劫,法器脫竅,神通祭煉,能混亂天象的,并不鮮見。”
抱著斬仙葫蘆的沈蓁淡淡開口,此刻,已又是云晏風清,一片天地清平之景,雷聲只是短暫一響,又旋即消失不見,甚至快得讓很多人都尚未反應過來。
大赤天,乾元…
當白術再次將這兩個詞重復出聲時,這一回,天地間卻不再有雷音。
像是他說出的。
僅僅只是兩個平平無奇的句詞…
“你們聽說過大赤天嗎?”白術抬起頭,對三女開口:“三清境之一,大赤天太清境。”
三天,一曰始氣,化為清微天。二曰玄氣,化為禹余天。三曰元氣,化為大赤天。
從此三氣各生三氣,合為九氣以成九天,九天名號具在洞真經中。九天各生三天,三九二十七天,就本九天,合三十六天。
“沒有。”洛嬋搖搖頭:“典籍中從未有過大赤天的稱謂,若要說天,也只在故齊時代的《淵平勘數》里,隱隱提了一句九天的學說。”
有九天。
一為中天,二為羨天,三為從天,四為更天,五為晬天,六為廓天,七為咸天,八為沈天,九為成天。又曰:天以不見為玄。
“沒有三十六天,卻有太玄經中九天的學說嗎?”
白術心底默默開口:“這天下,當真是怪異啊…”
在白術思索之際,突然一只小手伸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見白術沒有在意,小手又用力扯了扯。
“怎么?”
白術回過身,只見蘇姮眼巴巴仰著小臉,乖乖晃著自己的袖子,滿臉渴望。
“我想去看燈!”
“看燈?”
“正月了,早就入冬了,明天有燈會!”蘇姮揪著白術的衣袖晃來晃去,自己也跟著一晃一晃:“我們去長安看燈好不好?明天有很漂亮的燈會的,我好久都沒有看燈了。”
燈會,入冬了…
這兩個字句令白術微微錯愕了剎那,他抬起眼,在這座小城明媚的天光外,已經有臨近的幾座小城,草葉上微微結了白霜。
在溫暖的南國里,雪雨還未降下,但的的確確,是真正入冬了…
“長安是西楚的國都,燈會很漂亮,小時候我偷偷去看過。”蘇姮繼續拉著他的袖子,一搖一搖:
“我們去長安好不好,半個時辰就到了,很快的。”
女孩子可憐巴巴眨著眼,扯著袖子蹦來蹦去,委屈撒著嬌。
白術眼神短暫默然了片刻,眼底光澤晦暗莫名,半響后,他輕輕聳聳肩,笑著點頭。
“要去看燈嗎?”白術對洛嬋和沈蓁伸出手:“一起?”
古老宇宙中。
一道彩光迤邐而來,牽扯出萬萬束流霞瑰炁,其華美難以狀述。
絕地天通后,明梁天諸神在下界時,也厭棄與人間凡濁同居。祂們合力截取了一段未被黑潮腐化過的古老星空,并施展大無上神通,將這段古老星空鍛造成了明粱天的模樣。
小明梁天——
共有十三層界域,每層界域景狀不一,所居諸神也不一。
這小明梁天的十三層界域,分是:
光量域,何甌域,皇極域,善法域,多聞域,無色域,究竟域,大摩域,蓮花域,日行域,月宮域,歡喜域,上行域。
以上行域為十三域之首,明梁天諸神最強者,如慧炬寶光王佛、沖虛至德上仙、元宮三炁上帝,這三尊諸神中的大至尊,便是居住于上行域。
這三尊神佛個個法力無邊廣大,補天浴日對祂們而言,亦非難事,早在明梁天破滅之前,這三尊神圣,便是不朽的道統之主,長生者。
甚至于諸神鍛造舟楫,前去摩奴真誓王的土地避災一事,也與這三尊神圣脫不了干系。
沖虛至德大仙——
這尊以仙道成果位的大至尊,曾游歷過數尊摩奴的國土,討伐了無數夜叉和羅剎等非天眾,贏得了摩奴們的贊賞。
最終。
大善者真誓王被祂的勇氣和果敢所打動,主動提出了嫁女一事,而明梁天一方,亦是欣然贊同。
前往真誓王的國土來脫災,這件事,便是率先由沖虛至德大仙提出的。
而祂的岳丈,那位三相神世界里知名的善者,亦是樂見其成。
相傳真誓王已經派出一支甲兵,橫渡了宇宙,來到了黑潮盡頭,并開始錨定坐標,欲要將沖虛祂們從黑潮接引到彼岸來…
小明梁天內十三層界域,以上行域為最高,逐步向下,以光量域為最底層。
諸神圣依照法力、神通和地位,分列而下,共居其中。
如此,便是小明梁天的全部景況。
此刻。
一道彩光迤邐飛出,脫離了月宮域,牽扯出萬萬束流霞瑰炁,其華美難以狀述。
彩光中,是一座車架的模樣。
三百六十尊神將在前方呼喝開路,暗合周天之數,個個顯露出萬丈法象,神劍鐵鞭,銀槍重戟,皆是凜凜天象之威,莫能仰視,然后是七十二頭朱雀環繞,在后方守備,個個如大日橫空,燭照天宇。
這一套出行的儀仗極是煊赫堂皇,只見種種寶幢經柱環繞,華蓋、旌旗、香云、軟霧等等,更是不可計數,笙簫華樂之聲更是不絕于耳,滌蕩十三域。
彩光中的車架,是龍車的模樣。
四條白玉真龍共同拉動著一方車架,天女們手提鏡盒花籃,倚在龍車邊緣,不時往下飄灑神花,圣潔無比。
“不要停留,徑直去光量域。”
穿過了日行域后,也不待神將們請示,在天女環繞的龍車里,便徑自傳出一道嬌媚無比的女聲:“直接走!”
神將首領心底嘆了口氣,但終是不好違背,只能艱澀點了點頭。這個穿著黃鐵法衣,萬丈高的大巨人呼喝一聲,便提劍一揮,領著車架又穿過了蓮花域。
大摩域,究竟域,無色域,多聞域…
一層層往下,車架儀仗經過了一層層諸神的居所。
有的是遍地琉璃的佛國凈土,有的是龍氣旋繞的至尊之地,有明,有暗,有的盡是淵水,也有的全是混沌。
一層層往下。
善法域,皇極域,何甌域…
終于,在突破一層胎膜般的界壁后。
這套華美的儀仗,停留在了一扇青銅大門前。
這是十三域的最底層,是光量域。
這里——
也是度世舟楫的爐心!
空空蕩蕩。
除了接天的青銅大門外,偌大光量域里,都是一片空空曠曠,片土不存。
這里是最原始的宇宙真空形態,沒有生命,沒有土壤,沒有水,沒有建筑,狂暴的射線和混沌日復一日,像潮水一般沖刷著青銅大門,卻連動搖它一絲一毫,無法做到。
放眼所及。
整片光量域——
唯有這扇橫亙于宇宙中心,青銅雕鑄的接天門戶!
“在外面守著,不要讓人進來打攪我。”
女聲從龍車上淡淡響起,在天女們的簇擁下,星光編制的紗幕被輕輕揭開,露出一尊女仙妙曼的身姿。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
正是: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在女仙從龍車中走出的剎那,所有的神將都恭敬跪伏下去,莫敢仰視,提著花籃的天女們翩翩環繞在女仙左右,像飄逸的彩綢絲帶。
“仙君。”
見女仙一步步朝青銅大門走去,那神將的首領,穿著黃鐵法衣的萬丈巨人猶豫了剎那,終還是忍不住,大膽開口:
“仙君,我有一言,卻不知該說不該說。”
“釷。”
女仙淡淡回過身:“你說。”
“上一次,除元宮三炁上帝意味不明外,沖虛至德大仙和慧炬寶光王佛,這兩尊大神已經下法旨了!”
高大的巨人苦笑一聲,再次深深把背脊躬下去:澀聲開口:
“仙君,祂們要這十三域的神佛不得接近光量域,更不得接近青銅大門,進入爐心!仙君,你明明接了法旨,卻還是進了光量域,現在還要…”
高大巨人重重叩首不絕:
“仙君,請三思!”
在高大巨人跪下的同時,其他神將也跟著他們的首領一同跪下,朱雀長嘶,提著花籃的天女們顰眉不言。
望著跪拜下的,烏泱泱的一片,女仙勾起唇角,緩慢笑了笑。
“這是最后一回了。”
女仙微微仰起頭,目光上望,她的語氣輕柔,似是在對自己的仆役開口,又似是在與十三域的其他存在訴說。
“南無阿彌陀佛。”
在女仙走到青銅大仙,正欲要分開它的剎那,偌大光量域里,陡然傳來一聲蒼老的佛唱,響徹天地:
“靈微仙君,這是最后一遭了,十三域神佛已立了法旨,你若再犯,便是老佛我菩薩心腸,也寬宥不得你!”
佛唱回蕩天地間,將光量域恒久的混沌都清掃一空。
大光明絲絲縷縷,從更上層的何甌域滲透進來,勾勒出一尊古佛的形象。
在浩大的無量量光明宗,一尊坐盤跌伽,呈青年相,頂上有九髻,辮發垂于左肩,兩掌生出天眼的古佛嘆息一聲,悠然開口:
“真誓王的人已來到黑潮邊緣,并開始嘗試錨定我等的坐標,距離彼岸,已經不遠矣!無論是舟楫,還是爐心中的祂,對我等而言,都再無任何用處!”
古佛淡淡伸手一指:“你也是長生者,不要在最后關頭,做出不智的舉動來。”
慧炬寶光王佛!
居住于十三域最頂層,上行域的佛家尊者!也是小明梁天的三至者之一!
祂的周圍有無數光亮衍化,化作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天龍、迦樓羅、住者等等,唱誦佛音,禮贊菩提。
“明白了。”女仙沉默了良久后,才躬身行禮:“多謝老佛教導。”
慧炬寶光王佛微笑一聲,淡淡頷首,祂將手輕輕一點,接天的青銅門戶便分開,讓女仙走了進去。
“爾等自去上行域,找那青面的莆牟尊者領上三百鞭,以儆效尤。”
在女仙走進爐心之后,青銅門戶又隆隆闔上,像是什么都未曾發生過。
青銅門戶外。
慧炬寶光王佛瞥了跪伏在地的諸神將與天女一眼,溫聲笑道:
“若再有下次而勸誡不力,老佛我便將爾等統統打入巖漿火海,永世都沉淪無間地獄!”
光與熱。
走進青銅門戶,便來到了真正的光量域,也就是舟楫最重要的爐心所在。
此地——
唯有無盡的光與熱。
就像是一團正在劇烈變動的宇宙,充滿了種種毀滅性的熱量與混沌,真空被灼燒的扭曲、變形,就連元炁粒子,也在這可怖的熱量中緩慢消磨、褪色。
這是堪比太陽核心的熱量,便是神鐵鍛造的飛劍,不過幾個眨眼,也要在這里熔化成氣霧。
女仙升起一團清光,護住周身,她緩慢朝爐心的內部走去,沿路上,開始出現無形的鎖鏈,一根、二根、三根…
那是無數條仙金和世界法理打造的堅固枷鎖,它們像吸血的水螅,團團裹住一個蒼白的身影,當鎖鏈流動時,甚至有吞咽的聲響窸窣響起。
神性在漫長的時間里一點點流逝,被鎖鏈貪婪地吞咽、汲取,繼而推動著舟楫的向前。
女仙沉默地看著這一幕,被鎖鏈吮吸著的,在它團團包裹的正中心,是一個俊美的年輕神祇。
祂微微閉上眼,像是熟睡過去,神態安詳。
“真誓王的人已經到達黑潮邊緣,開始錨定坐標了…對不起,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了。”
女仙伸手撫上俊美神祇的面頰,指尖微微顫抖:“寶光王佛祂們沒想守約,等脫離黑潮后,祂們會殺了你,毀掉你在人間的投影。
再順帶,毀了舟楫上的所有眾生…”
沒有回應,無聲無息,一如往昔的漫長歲月。
在熔爐中,在鎖鏈纏繞的中心。
那張如水晶雕琢的美好面容依舊神態安詳,唇角帶著溫柔的笑意,像是沉溺在一場幻夢深處,久久不能自拔。
女仙默默看著祂,忽得流下淚來。
當女仙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沉默,幾乎要哭出聲的時候。
突然。
鎖鏈吮吸的動作輕輕一停,時河停止流動,從光亮域到上行域,小明梁天全部的神佛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中。
“搬去山巒的一粒土,并不能算移除了高山,從大海里取出一瓢水,對于海淵來說,一瓢水的分量,也注定是無足輕重。”
“祂們殺不了我,無論是現在的我,還是人間的投影,對于那個將要醒來的,真正的我而言,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毫。你們應當去敬畏,去膜拜,或者說去恐懼一些東西,對于可笑的傲慢之言,這是極有效的一昧良方。””
溫潤如水的男聲從身前淡淡響起,無悲無喜:
“這世間存在著兩種不同類型的無知,粗淺的無知存在于知識之前,博學的無知存在于知識之后。出家三天,佛在眼前。出家三年,佛在西天。”
女仙紅著眼睛,呆呆回過頭。
“好久不見。”
被鎖鏈團團纏住的白術緩慢睜開眼,溫柔一笑:“靈微,你又來看我了么?”